姜妤摇头,稍微一动,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软软陷在被衾里,“刚刚醒了,懒得动。”
裴疏则莞尔,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再睡会吧,我去府衙。”
姜妤眼底露出诧异,张口想说什么,呛到凉风,咳嗽起来,裴疏则赶忙给她拍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糙砺刀茧划过肩胛,惹人恼的微麻痛痒,触及到了从昨晚就没放松下来的某处神经,姜妤抓住他的手腕拿开,“别碰…你身子倒是真好了,还能有精神去官中理事…”
裴疏则停下,唇角微抿。
雨已经停了,晨曦透过帷帐漏进来,光影一晃一晃,落在他侧脸上,有种慑人的锐利,克制着试探道,“天倒是还早。”
姜妤听出他弦外之音,一脚把他蹬开,被衾拉到头顶,闷闷传出一声,“滚。”
裴疏则噗嗤笑了,隔着被子拥住她,拨开一角,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才舍得离开。
姜妤不过清醒那一阵,很快又陷入黑甜梦里,直到午间才睡足了,起身看到榻上一派凌乱杂沓,便有些头大。
她倒是带了换洗衣物,可行李放在外间,下过雨后的青州有些寒凉,手臂伸出被衾,被冷气激得战栗,又默默缩了回去。
幸而外头响起女使的声音,“姑娘,殿下吩咐我们把您的衣衫送来,您可先去围房沐浴后再更衣。”
姜妤怔忡,以裴疏则的脾性,这么快就能派来放心可用的女使,说明青州其实尽在他掌握之中。
果然午膳时提起此事,裴疏则道,“要不是这样,即便你拿着我的玉令,各路城守怎么敢放你过来,不怕你出什么意外被我问责吗。”
姜妤诧然抬眼,“裴疏则,你是蜘蛛成精吧?”
裴疏则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没有!”
裴疏则点头,“好,你没有。”
他见姜妤吃好了,凑上前拉过她的手,“你知道我没事了,可还要回京口?”
姜妤一时没应声,裴疏则道,“不然别回了,京口没什么好看的。”
姜妤眸色沉凝,却见他从袖内取出幅舆图,展开给她瞧,“青州有些地方风光不错,我趁空闲标了一些,南阳河上的画舫还算风雅,云门山中有摩崖石刻像,还有红枫谷,不过得等秋天再去…”
姜妤眉心微动,她还以为裴疏则方才的话是想把自己留在身边。
她伸手,按住了裴疏则的腕背。
裴疏则停住,问,“怎么了?”
“没事,你说的地方,我都会去的。”姜妤指指院外马厩方向,“不过我这次来骑的马不好,只怕要休息阵子。”
裴疏则眼眸微亮,“好,它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姜妤待在这里,裴疏则却不能长留,他借这次委地诱敌,牵制住王师主力,很快夺取三关,挥师北上。
出征在即,姜妤找了新的紫铜和蚕丝,给他修补之前被刀刃砍变形的软甲。
裴疏则从营中回来,就看见她将软甲抱在怀里,眉眼映着烛光,揉捻铜丝,一脸认真地穿经正纬,不时扯开确认一眼。
裴疏则心下微动,上前将她搂进臂弯。
姜妤被打断,“别闹,我要分不清穿到哪根线了。”
裴疏则只好松开,等姜妤修补完,才蹲下身,拉了她的手,揉捏她被铜丝硌出纹路的柔软指腹。
姜妤道,“这次北上,就是最后了吧。”
裴疏则颔首嗯了声,“我来之前便安置好了豫州守兵,到这边不过是为切断对方侧翼援军,北方部将听话,比我料想中更快。”
姜妤问,“你会当皇帝,对吗。”
裴疏则笑笑,“傻问题,不当皇帝,难道由得我成仙去不成。”
姜妤垂目,提了提唇角,“我也觉得这问题很傻。”
灯火微微忽晃,两人陷入滞涩的安静,裴疏则抬头,“妤儿,你是不是不想进宫?”
姜妤对上他的眼,终是摇头。
这并不出乎裴疏则预料,他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轻轻亲了亲,“我明白。留在外面吧,战事就要结束了,天高水长,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听他这样说,姜妤心口突然有些闷闷的,“那你呢。”
“在鹤陵时我就说过,我希望你脚下土地都平安,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裴疏则道,“从前是我禁锢了你,为这句话,我愿意终身固守皇城。”
姜妤久久不言,微微俯身,额角抵住他的。
*
八月里,随州军攻下潼关,直取关中,长安门户洞开,主力大溃,郑奎挟持幼帝连夜出宫,欲往西北奔逃,被急于倒戈投诚的巡检使在城关截停,两军混战,死在了陷马坑里。
裴疏则在城墙根处寻到幼帝时,郑氏袍服脏污,鬓发散乱,怀里抱着小皇帝,一有人靠近就大喊大叫,看见裴疏则,反而安静下来,随后又哭又笑,膝行上前,想要拉他,惨声直呼先帝。
裴疏则见她口中有血,面露疑惑。
巡检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她怕是失心疯了,刚才还咬伤了守兵,生撕下一块肉来,殿下当心。”
一旁残破黄绫随风飞卷,也是难为她,都弃城而逃了,还带着当年尊为太皇太后的诏书。
裴疏则没有理她,看向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幼帝登基时三岁,如今也不过七岁孩童而已,他似乎十分排斥郑氏的怀抱,整个人紧绷着,想要往外跑,看到旁人过来,才吓僵在她臂弯里,小手依旧撑着她的手肘往外顶。
裴疏则眉宇沉凝,问,“他阿娘呢?”
“郑氏离宫时没有带上,将她闭锁在了寝宫内,她本想悬梁,幸好被拦了下来,正在营中看管着。”
裴疏则颔首,命褚未将人接来,和这孩子一块带走。
他没有处死幼帝,上位前夕,下诏保留其天子仪仗,封为中山王,和太后一并迁往代郡封地。
九月初新皇登基,朝会颁召,建号改元,开赦天下。
裴疏则有些疲累,大典结束后,便回了寝殿歇息。
他挥退上前欲为其更衣的宫人,自行解下冕旒,随手搁在横案上,闭目养神,一直等到褚未从外头进来,才问,“妤儿的信到了没有?她一直念着去渤海,那里可合她心意?”
褚未犹豫道,“陛下,姑娘一直在青州没有动身呢。”
裴疏则抬眼,“怎么?”
“青州官邸悄悄来信说,您北上之后,姑娘身上就不大舒服,所以耽搁了时日,月前请医看过才知…”
裴疏则神经顿时紧绷,“她怎么了?”
褚未再掩不住面上喜色,“姑娘有身孕了,陛下。”
第67章 大结局(下)帝后
姜妤近来有些嗜睡,这天黄昏便沉沉歇下,窗牖似乎没关严,夜间起了秋风,吱吱呀呀轻晃不停,把她从梦里吵醒了。
月光洒在更漏上,刚过四更,正值夜半。
姜妤倒了点水喝,披衣起身下榻,想去把开了条缝的牖扇抵上。
可她走到窗边,余光扫过外头,却不由得顿住。
门前回廊下似乎有个人,就在石阶上静静伫立着,忽晃角灯投下颀长身影,随光线微晃。
姜妤心底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过去拉开房门,看清来人,猜想得到证实,顿时睁大眼睛。
对方听见开门的动静,即刻转过身来,关切道,“你怎么这会儿醒了*,睡得不安稳?”
姜妤瞠目结舌,“你、你不是前几天刚刚登基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裴疏则已然走上前,帮她拢好衣襟,发现外衫单薄,又解下披风给她披上,袍袖柔软墨绸扫过脸侧,还带着夜露湿润的寒凉,沾满了草木气息,一想便知是刚刚赶到。
从长安到青州远隔千里,想要尽快过来,还需绕开山地走驿道,这人甚至没怎么歇。
“你有了身孕,我如何坐得住,”裴疏则系紧披风系带,得知她遇喜时的激动劲已经过去,可面对姜妤,仍旧克制不住喜悦,声音都隐隐有些战栗,带出几分幽怨谴责,“这么大的事,为何瞒着我?”
“当然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发疯,”姜妤还从震惊中没缓过神,“哪个耳报神给你递的消息,你是新帝,朝中得有多少事情,就这么突然跑来,也太肆无忌惮了。”
裴疏则搪塞,“我自有分寸,就是等不及见你。”
姜妤无语凝噎,端详他风尘仆仆的尊容,“来就来吧,怎么立在外头当门神,不进屋里等?”
裴疏则道,“本是想进去的,怕吵醒你,又想若你醒来,乍一见房内有人,会惊着你,不如在外头,等你早晨出门,自然就能看见我了。”
姜妤叹了口气,把这人拽进房内,想取温盏给他倒水,被拦下,“我自己来。”
他扶姜妤在榻边坐下,也不说倒水了,蹲下身环住她,侧耳小心翼翼贴近小腹,想听一听动静。
姜妤抿唇,“才三个月,听不出来的。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
裴疏则这才撤身,揉了揉冰凉掌心,直到温热才轻轻覆上,“你现在是不是不好挪动?我派几个好太医来照顾你。”
姜妤摇头,“这里的郎中又不是不好。”
裴疏则眸色沉凝下去,似有挣扎,良久握住她的手,“妤儿,你能不能做皇后?”
姜妤眼睫一抬,没有说话。
察觉到手中指尖蜷缩,裴疏则补充,“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拘在宫里的,只是我想我们有孩子了,总得给他个名分吧。”
他触及到童年隐痛,不禁敛眉,“我最清楚,这世道就是这样,要不是遇见你,我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
姜妤久久无言,抽出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
“我知道,”她轻声道,“我是孩子的母亲,当然希望他好好长大。”
裴疏则眉宇微振,倾身靠得更近,“是呀,若你独身在外,带着孩子,难免左支右绌,也不能好好教养他,不如交给我,我给他找最好的宫人和老师,你若觉得闷了,随时都能出宫,何时想我们了,回来看一眼就好,要是舍不得孩子,等他长大些,你还可以带他一起出去。”
姜妤啼笑皆非,“这也太…哪有皇后成日带着孩子出去闲逛的?”
“有我这个皇帝打掩护,你怕什么。”裴疏则长眸熠熠,“所以你这是答应了,对吗?”
姜妤垂目,摸摸他的脸,点了点头,“嗯。”
屋内一静,裴疏则蹭地站起身。
他被狂喜和兴奋冲昏头脑,刹那间不知手脚往哪放,想抱起姜妤,又怕她的胎没坐稳,在榻前转了两圈,坐回她身边,伸臂将她拥进怀里。
宽大袍袖覆盖了姜妤整个身体,他拢紧她的削肩,心口都止不住起伏,“我太高兴了妤儿,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