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该宝相庄严,正气凌然的佛殿内,弥漫着令人不安的,不详的气息。
大殿内两侧一尊尊佛陀雕像那仁慈的面容,也在光影蜕变中,显得狰狞。
而居中的,最深处的那法王盘踞的巨大的莲花坐台之上,身披华丽的彩衣,头戴镶嵌各色宝石冠冕的西域法王,正敞开衣袍,与同样敞开褐色僧衣的玄印彼此相拥。
二人的身躯,血肉竟融合在一起,如同畸形的连体婴儿。
玄印的大半个身躯,已经融入法王的胸腹,就仿佛,被吃进去一样!
而中年人样貌的法王,与老人模样的玄印的头颅,却彼此撕咬着对方的肩膀。
浓郁的血腥气中,法王与玄印同时松开对方,一起扭头,两颗头,四只眼睛幽深地凝视着闯入的白衣僧人。
“啊——”
辩机惊呼一声,难以言喻的恐惧自心头炸开,令他几要魂飞魄散!
他想要拔腿逃跑,却悚然地发现,自己全身再也无法动弹,仿佛被定住了,只能眼睁睁看见殿内二人相拥啃食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玄印的整个身躯都融入了法王的体内。
法王那张染血的脸孔扭曲变化,两个人的五官交错重叠,最终,竟形成了一张崭新的脸孔!
浩大的佛光在法王身后展开,他微笑着站起身,一步步自莲台走下,赤足来到辩机的身前,缓缓说道:
“如来如来,今日,如诸佛归来,我准许你,踏入须弥天国。”
而后,重回人间的地藏法王胸口裂开,身躯**,在辩机绝望的目光中,将他吃掉了。
等地上只剩下一件染血的白色僧衣,地藏摇摇晃晃走出大殿,望向了东方的玉门关。
他脸上先是扩散开无与伦比的喜悦,而后,眉宇间却一点点涌起不安。
“贫僧已入人仙,世间何人敌我?”
……
……
玉门关。
大虞女帝徐贞观孤独地站在被战火焚烧,漆黑斑驳的城墙之上。
视线中,是城外漫山遍野,围而不攻的西域僧兵与诸国兵士。
她身上的龙袍仍旧纤尘不染,头顶代表帝王的珠帘也仍光明璀璨,腰间的太阿剑亦锋芒毕露。
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纤细的蛾眉却紧紧颦着,美眸中透出山河破碎的哀伤。
朝阳在她身后升起,照亮了残破的玉门关城内仅剩的朝廷高手们身上的甲胄,手中的刀剑,然后是城头上拿一杆猎猎抖动的残破龙旗。
这座早已沦落的城池内,早已没有了除他们外,任何的生命。
可城头的龙旗却无时无刻不在证明,这里仍是大虞的领土。
如大海汪洋中的最后一块岛屿。
一袭鲜红的蟒袍踩着龟裂的青砖,来到了城墙之上,头发已悉数尽白的海供奉深深地凝望着女帝的背影,颤声躬身:
“遵陛下旨意,城内战死将士悉数就地安葬,龙旗裹身。如今城内余下共四十八人,悉数集结于此,请陛下调遣。”
身处狼烟烽火,仍如一尊玉人的女皇帝终于回过神,转过身,视线依次扫过城下列队的四十七人。
沉默之中。
一身黑色盔甲,手持一杆沉重大戟的薛神策跨步而出,忽地单膝跪地,言辞恳切,大声道:
“陛下!此战已败,陛下天子之躯不可折损,臣恳请护送陛下,闯出此城,待与后方兵马汇合,再重整旧河山!”
皇宫供奉唐进忠紧随其后,亦单膝跪地:
“臣恳请护陛下出城!”
已踏入世间境界的宋进喜,单膝跪地,嗓音如杜鹃悲鸣:
“臣等,恳请护送陛下出城!”
“臣等请命……”
“臣请命……”
一道又一道百战高手跪地,情真意切。
然而徐贞观的目光却带着哀伤,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晚了。”
“陛下……”海供奉惊愕地抬起头,似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测。
徐贞观接下来的话语,却如重锤砸在他们心头:
“朕能察觉到天机的变化,从数日前就预感到玄印突破在即,因此才做出奋力一搏,可惜如今人已然至玉门关,却终归晚了一步。”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地间气息的变化,好似有一尊熔炉,自西方升起,比身后的太阳都更炽烈。
就如一片大海被烧沸煮开时,整片大海的生命都会有所察觉。
徐贞观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天人之上,人间已无敌。既如此,哪怕再杀出去,又能退到哪里?”
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手,攥住了身旁的旗杆,女帝将龙旗攥在手中,高高举起:
“常言天子守国门,朕受命于危机,登基数载,战战兢兢,今日既已无退路,又焉能将玉门疆土,拱手让人?”
垂垂老矣的海公公哽咽声嘶声裂肺,伸出双手:
“陛下,老奴为徐家守门一百余载,今日恳请为陛下扛旗。”
徐贞观洒然一笑,轻轻颔首,将龙旗旗帜递去,左手握剑柄,再次望向城外汹涌沉默,如潮水汪洋般的敌人,剑鸣低吟浅唱,她轻声呢喃:
“那我主仆,便再冲杀一回?”
薛神策等将士动容,一股悲凉热血涌起:
“臣等誓死追随!”
徐贞观微笑着,寒风从关口吹来,吹起了她的黄袍。
这一刻,她终于还是留恋地再次扭头,望向了牧北森林方向,红唇紧抿,心想:
赵都安,朕要先走一步了。
可惜等不到你回来。
而就在她心中萌生死志,将要拔剑向西之时,腰间的太阿剑却突兀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疯狂地,激动地,雀跃地颤抖起来!
徐贞观茫然地循着剑意的指引,回身望去,她的瞳孔中,倒映出一挂自万里之外,瞬息既至,横贯天地的白虹。
忽有清风拂面。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她身旁。
赵都安温暖干燥的大手,也按在了女帝紧紧握住剑柄的冰凉的玉手之上。
他微笑着说:“陛下,意欲何往?”
女帝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年来魂牵梦绕无数夜晚的,熟悉的脸庞。
她眼眶中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流淌下来。
无穷的,复杂的,饱含着思念、惊喜、幽怨、可怜……无数种情绪混成了不可分割的情愫。
她再也维持不住帝王的模样,近乎狼狈地扑在他怀里,无声哭泣: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赵都安温和地笑着:
“臣答应了陛下,要在外面相会,岂敢抗旨?”
一旁,扛着龙旗的海公公震惊地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是颤抖。
城墙下,薛神策,唐进忠,宋进喜等将领与供奉同样震惊无比地凝望着城墙上,将女帝拥入怀中的那道整个虞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身影。
“大人……”
“赵大人……回来了……”
毫无来由地,哪怕身处绝境,一股蓬勃的,强大的生命力自四十八人心中升起,如燎原烈火,再也无法熄灭。
就仿佛,所有人都坚信,只要这个人出现,一切奇迹都会发生。
“我……朕……”
徐贞观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地如同小女人般挣脱他,用手抹着泪水,想要维持帝王仪态,又觉为难,最终心一横,也只当周围的臣子不在,她仰起头,张开唇瓣,想要问。
想要问一切,过去一年的一切,但竟又不知如何问起。
赵都安笑了笑,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嘴唇,然后同样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女帝的眉心,有些许光芒绽放。
一道道画面,一道道信息,如洪流一般,自指尖灌入女帝的识海。
徐贞观怔住,片刻后,她已知晓了牧北森林中发生的一切。
那份她的傀儡身亲历的记忆,那份本已消散于天地间的记忆,此刻由赵都安奉还。
两份记忆自然至极地融合在一起,徐贞观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明白了一切。
她抬起手,抚摸着赵都安的侧脸,残留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赵都安笑了笑,然后,他转回身,望向关外的方向,视线越过那无数僧兵与士兵,望向远山的天空,朗声道:
“地藏,既已到来,何不现身?”
他的声音回荡在辽阔的大地上,如同天地在轰鸣。
城外无数人惊愕地抬起头,而后,所有人都看见天空中荡漾开无穷的涟漪。
万丈高空上,一座模糊的国度铺满了天穹。
身穿五彩华衣,头戴宝珠冠冕,中年人外貌,赤足行走的地藏法王站在云层上,威严的目光俯瞰下方城头上的男女,如洪钟大吕的声音中带着惊怒:
“摩耶!你怎么也没死?!”
赵都安微笑着,摇了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