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莫:“他可以死,你要活着。”
柏夫人抓狂地挣扎着,“你不懂,你不懂我……我宁愿死在火中,宁愿跟他一起死在此处,也要报仇!”
便是死,也好过被救出去,永远面对那惨痛的现实。
火焰波及到了她的衣衫,屋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显然是被烈火燃烧着的房梁即将支撑不住这间屋子,快要坍塌下来。
綦莫:“夫人!”
他力道很大,却不愿真碰伤她,又带着她躲避时刻可能会落下的火焰,竟显出了几分狼狈。
她狠命抓着綦莫的衣袖,“嘶啦”一声,t本就被火燎过的衣袖撕裂了大半,露出层层叠叠的伤疤之后,手肘处的那一块鲜红的胎记。
柏夫人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那块胎记,双手死死攀附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綦莫敛眸,趁此良机,一把揽过柏夫人,又大手一伸,将明信鸿扛起,足尖点至椅上,借力飞身而出。
接触到微凉夜风的刹那,房屋轰然倒塌,飞出满天烟尘。
……
“阿姐,阿姐你怎么样?”
被疏散了人群的院落之中,赶来灭火的侍从和小厮接连抬着水桶,浇灭那灼人烈焰。
含之取了水来,看向自火中被推出后,便至今一言不发的姐姐。
明蕴之半跌坐在地上,身上披着一件薄衫。
她未曾接过那水,就好似方才同样怔愣地,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一般,静静地待在原地,双眸发直地看着眼前的火焰。
所有人都当她因着这场变故而慌了心神,需要时间平复。青竹陪伴在她身侧,搀扶着她的身子。
含之担忧道:“阿姐,你还好吗?”
明蕴之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咽喉被浓烟熏得发疼,即将要张口的时候,尖利的刺痛席卷了全身,让她难以自控地猛然一颤。
刚抬起的手未能把持住力道,茶杯掉落下来,溅湿了她的衣裙。含之紧张地扶着她的手,道:“阿姐,你到底怎么了,莫要吓我!”
她咬了咬唇,道:“那爆炸太猝不及防,到底是让那贼人趁乱跑了,但是阿姐放心,已经派了许多人去追。除他之外,其余的人都控制得好好的,阿姐不必为此焦心。”
明蕴之唇瓣动了动,指尖低低垂落,抚向染湿的衣角。
黑夜之中,冲天的烈焰终于被尽数浇灭,原本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被烈火熏黑、烧毁,只留下了满眼狼藉,一片荒唐。
明蕴之的眼中,火光终于熄灭了下去,夜色沉凉。
“……无事,”她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地扯出了一抹笑意:“只是太累了,歇息会儿,兴许便好了。”
含之眸中担忧更盛,她叹了口气,只道阿姐重情又心善,会因此伤心,也再正常不过了。
-
次日,天空一碧如洗,晴朗得好似不知这天下人的忧愁。
朝中派来御史,颁布圣谕。
数日前,朝廷接到密报,原本呈奏了益州之事。齐王代政,命现任正五品御史中丞沈怀璋,秘密持敕行事,押送益州若干人犯,回京受审。
沈怀璋出示了敕令,接管了数辆囚车。
以含之为首的明府女眷跪于破败的堂前,听候发落。
柏夫人自昨夜从火场中出来,便死死抓着綦莫不肯放手,至今还昏睡着。明蕴之是太子妃,明面上仍在太子左右,不曾稍离,自然不宜出现于朝廷来人之前。她立于堂侧,垂眸听着宣判。
随那日密报送上去的,还有她的请罪书。
其中提及,她身为太子妃,既为明氏女,又是皇家媳,未曾觉察明家异心,使其危及大周、殃及百姓,罪孽深重,极为失职。她无颜再担此任,自请下堂,听候处置。唯有一事,她以性命担保,明家女眷、幼子对此事分毫不知,无有沾染,恳请圣上降罪于她一人,她愿以一人之身承帝王之怒,恳求圣上勿要牵连。
她静候了许久,仍未等到沈怀璋开口。直到听闻含之的声音:“沈大人,我等可要……”
沈怀璋停住脚步,看了看堂侧的那片衣角,道:“三娘子不必惊慌。”
“关于此事,朝中已有旨意降下。”
他缓声道:“二十余年前遭难的娄氏遗孤献上丹书铁券,为明府女眷陈情。柏氏、伏氏世代忠诚,于大周有功,家风清正,此番无辜受难,不该因其牵连。丹书铁券可保其性命无忧,免受刑罚之苦,在此案未曾落定之前,明府女眷务必留于益州,无诏不得外出。”
含之错愕抬眼,几乎忘了反应。
丹书铁券……!
远处,明蕴之亦是大惊,她捂住双唇,掌心泛起了潮意。
这丹书铁券便是免死金牌,纵是父兄这等罪过,或许都能饶其性命的。娄氏遗孤……娄氏如今现存于世的,也只有娄寻越和裴彧二人而已!
此物,应当是数十年前还是太子的平宣帝得娄氏襄助,平定北凉战事时,先帝所赐下的殊荣。只可惜帝王心犹如海底针,娄氏平白遭难,没了拿出免死的机会。
兜兜转转,竟……留给了明家。
明蕴之靠在残垣之上,心头巨震。
一时之间,她脑中乱了思绪。一方面在想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年的娄氏骤然出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一方面又想裴彧既然敢如此安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只是……
他是何时做了如此安排的?
在她离开以后么?
夫妻二人之间早已心知肚明,她是抱着怎样的决心离开,又会以怎样的口吻上书请罪,他分明知晓她的去意,却仍愿将这何等珍贵之物拿出,保她亲眷免受于难。
这原本,只是她的私心而已。
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娘娘……”
青竹扶着她的手:“沈大人来了。”
她匆促抬眼,这才看到了一袭绯色官袍。
“娘娘,日头大了,”沈怀璋虚遮了遮日光,温声道:“可否请娘娘移步偏厅,赐臣一碗清茶?”
明蕴之颔首,道:“沈大人,请随我来。”
许多事终于有个了结,她低低垂眸,沐手煮茶。
清冽的茶香被放在沈怀璋身前时,二人同时开口:
“那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一事……”
突如其来的默契冲淡了室内暂时的沉寂,明蕴之终于绽开些笑意,望向他:“沈大人怎知我要说此事?”
沈怀璋轻笑一声,好似让她又瞧见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爽朗少年,他眉眼间满是快意:“太子殿下说,此物置于娄家,百无一用。能保住些无辜性命,也算是全了娄氏先祖爱民之心。”
明蕴之抿抿唇:“殿下可还好?”
沈怀璋稍顿了顿,道:“臣随齐王殿下离开青州之时,所见无恙。”
如今裴彧在外平叛,于扬州鏖战,究竟如何,战报日日都有变化,他不敢妄言。
“沈大人可还好?”明蕴之笑了笑:“还未恭喜大人升任,只是离开工部,可还欢喜?”
沈怀璋:“升官发财,加官进爵,自古士人之所求。无论在何处任职,不过都是为朝廷、为百姓鞠躬尽瘁而已。”
他本就是有才能之人,无论是在工部,还是在别的衙门,都大有一番天地。
明蕴之将他当作知己好友,自然想让他能够大展身手,实现一番抱负。
她展颜,敬他一杯茶:“如此,我便没什么可问的了。”
沈怀璋:“娘娘关心了族人,问了殿下,甚至关怀了臣子,都不曾过问一句娘娘自己吗?”
明蕴之愣了愣,转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是道:“请罪书中……”
“朝廷可从未收到过娘娘的请罪书。”
沈怀璋看向她:“娘娘不必再提及此事。”
明蕴之蹙起了黛眉,好似被风吹皱,细瘦的柳叶。
沈怀璋叹道:“臣受人之托,有一物该交予娘娘。”
他从随身的匣中,取出一封卷轴。
明蕴之伸手接过,徐徐展开。
手中的触感有些熟悉,仿佛是她在青州时,惯用的画纸。
那日她为裴彧所作的画作,好似用的便是这样的纸。
瞧瞧成色,应当也作了不久,约莫是她离开后,便被人画下的。
她迟疑一瞬,不再纠结,彻底将其展开来,望向其中之笔触。
“……”
指尖触碰到画卷的一角,仿佛触及了万水千山。
画中,巍峨高山与滔滔江水无一不显现出作画之人技艺之高。可作画之人似乎意不在此,孤帆、远洲,云影、斜阳,都只是奔流向东的江水之岸上,那小小的身影的陪衬。
只是一个背影,并不大,却用工笔勾勒得精细,从发髻,到衣衫,甚至是衣摆被江风吹起的弧度,都能瞧出作画之人的用心之深。
那画中人立于山水之中,遥遥看向远方,身在山水,心在天下,好似没有任何高墙能将其再束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