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看不见了t?”
裴彧拍了拍她的背脊,低低地“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我竟未曾发觉,”明蕴之慌忙松开他,前后检查着他的身子:“从何时开始的?”
裴彧站在原地,任由她摆弄折腾着,声音平稳:“那日醒来,眼前便模糊了。”
直到今日,彻底陷入一片虚无,连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
明蕴之指尖一颤,心口发酸。
他当真是善于伪装,大半月过去,竟未让她发现什么异常。那些极细微的感受,在此刻才被点透,连接在一起。
这段时日,所有的折子与书信,多由她念给他听,一些必须要批复的折子,也由她代写。明蕴之以为是他重伤未愈,精力不济,此刻才知,他从许久以前,就看不清这些字迹了!
明蕴之的泪水夺眶而出,裴彧好似觉察到了一般,抬手,准确无误地抚在她的眼下。
“是水做的么?”他淡笑着:“哪儿来这么多眼泪,当心哭坏了眼睛。”
男人牵住她的手,仿佛还能正常视物般缓步走回了榻前,轻推着她坐上榻,指尖低垂了垂,像是在寻着什么东西。
明蕴之闭了闭眼,轻轻将绣鞋拨了过来,靠近他手畔。
“没事的。”
她不知是对裴彧说,还是在借此安慰自己,轻轻开口:“有我在,我做你的眼睛。”
裴彧握住她的足腕,轻轻抬眼:“好。”
明蕴之扯了扯唇角,看着他的眉眼。那双眉眼之中,原本映着山河日月,她从前极爱看那双瞳孔中自己小小的身影。如今却空空荡荡,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留下。
大军平定康王叛乱,朝中一片欢欣,唯独裴彧不曾随军回京,而是去了护国寺,对外称之为养伤,无人能随意接近。
平宣帝缠绵病榻,连几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比他的病情更严重的,是早已出气多进气少的庄太后,母子二人被太医吊着性命,活得一日算一日,朝臣们心中都有数。
只是太子……
他的伤究竟如何?那些大臣们心中没底。按说如今是齐王监国,又有陈家在,自然是风头无两。但话说回来,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又有战功,不知齐王是否会真的将监国大权交还回去。二人从前关系便亲近,可在皇位面前,当真还能情深不变?上头没有表态,他们也不敢轻易自作聪明,因着这局面,一个个反倒都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安分做事,朝中很是安稳了一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在太子殿下病愈之前,不会再生出什么波折的时候,齐王突然对陈家发难,阖族下狱待审。
朝廷上下满是震惊。
……
山下的事,扰不到山中的人。裴彧枕在明蕴之膝上,早已养得肥墩墩的兔子裴吃趴在两人旁边,乖巧地一动不动。
明蕴之半靠在坐榻之上,手中持着佛经,慢慢念着。
裴彧:“这几日,你翻来覆去,念此卷念了足有三回。”
明蕴之应声:“静心罢了。”
“裴吃是不是又胖了,”裴彧打断她的念经声,道:“我与裴吃都在,你如何忍心只瞧佛经?”
“一个裴吃,一个裴睡,”明蕴之点了点他的眉心:“神佛座下,自是不敢太逍遥自在,显得太没诚心。”
裴彧笑了笑,仰首抓她的指尖:“我,‘裴睡’?”
明蕴之垂首,“怎么,不愿意?那今夜你独自睡下便好了,总归我还有兔子……”
“做梦。”
裴彧将佛经从她的手中抽出,眉头轻挑。
明蕴之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心意,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道:“好了,快还给我。”
“这就将人打发了?”
裴彧:“看来,想要侍奉佛祖的心还是不够虔诚。”
他扬了扬手中卷起的佛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明蕴之又气又笑,拍在他的肩头:“说什么呢!在寺中,也不知造了多少口业,再口出妄言,待会儿罚你与我在佛前多跪一柱香。”
裴彧低低笑出声来,将佛经交还给她。长手将裴吃拎进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明蕴之看了几眼佛经,余光瞧着他的动作,到底心软,柔软的唇瓣贴住他的,低低斥了一句“冤家”。
简直是讨债来的。
-
正午时分,明蕴之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齐王身着素麻衣,身绑荆条,赤足上山而来,跪在了她与裴彧的小院之前。
裴彧养病,喝了药正在午歇,明蕴之思前想后,没让人去唤裴彧,去见了一眼齐王。
齐王瞧见她,眸光闪了闪,出言唤她:“二嫂……”
经历过那日之事,明蕴之很难不生出些迁怒来,从来温柔和善的笑意收敛了大半,客气道:“五弟怎么这副装扮?”
齐王沉默一瞬,低垂着眼,开口道:
“有些话,对二嫂说和对二哥说是一样的。”
齐王目光坚毅,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决心,举起手中的荆条:
“我知晓母后之过,亦处置了相关之人,陈家人勾结反贼,意欲谋害二哥与二嫂,甚至在营中生乱,妄图谋害我大周数万将士。此番有违天理,不可饶恕,我受二哥之托,有监国之责,自要依律论处,不得包庇。只是……”
从知晓此事开始,他便与陈皇后大闹了一场。
陈皇后与陈家先斩后奏,暗中行事,甚至将手伸到了军营之中。
齐王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平宣帝命不久矣,如若太子平安回京,再一登基,哪里还有他这个齐王的事儿?他们怕裴彧回来,更怕他们将齐王推上皇位后,裴彧带着数万足以攻下江山的将士打回来,所以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人这一千。
他执意要处置陈家,陈皇后以死相逼,甚至绝食。
齐王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这般硬气。
“母后若要绝食,那便绝吧!”
齐王怒吼:“母后与外祖造了这般杀孽,本就该食不下咽,日夜难寝才对!”
“你不管母后,不管陈家了吗?”陈皇后抓住儿子的衣摆,厉声道:“那你的王妃呢,你的孩子呢?你若执意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他们该如何做人?!”
“母后在行事之时,又可曾想过儿臣会如何?”
齐王冷冷拨开她的手:“玉珠是明理之人,我的孩儿想来也不会被教养得是非不分,与踩在尸山血海上的荣华富贵相比,我与玉珠,宁肯在寒舍之中吃糠咽菜。”
起码问心无愧。
陈皇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你以为你如今的好日子是如何来的?还不是我在后宫里争斗出来的!包括这个后位,你嫡子的身份!……”
齐王从前或许不明白,大了怎会不懂。
平宣帝惯用制衡之术,他封了裴彧为太子,转头便将空置多年的皇后之位定了人选,他不愿看见任何一方势力过大,他爱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日夜争斗不休。
齐王悲切地看着他的父亲、母亲……莫名地想到了二嫂。
明家出事之时,二嫂是否也似他这般痛苦、煎熬过?
二嫂能大义灭亲,他又如何不能。
他也想要这天地一片清白。
齐王跪在明蕴之身前,道:“我知母后所犯之事,乃是死罪。”
他低低垂首,高举荆条:“我既为人子,受养育之恩,安能置身事外。母后有过,我愿代母受罪,请二哥二嫂责罚!”
是死是活,他都认,千刀万剐,他也甘愿去受。
大理寺不敢审他,龙骧府也不愿判他,陈家的人咒骂他,朝臣一个个对他笑意相迎,私底下却笑话他是傻子疯子,痴呆了不成。
无数的声音涌入耳中,他最想念的,却是二哥的声音。
二哥话少,看着严厉,却因着年龄之差,说是二哥将他照看大的都不为过。他对二哥之情,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那么简单。
他将母后送去了西山行宫,留一忠仆保她不死。
他只想留母后一命,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母后去死。
齐王咬着牙,荆条将他的背脊、掌心扎出无数血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跪在二嫂面前,到底是酸了鼻尖,掉了一滴难以抑制的泪珠。
明蕴之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你就没想过,若是此事成了,你便是说一不二的帝王,皇位唾手可得?”
皇家子嗣,人人的眼里都盯紧了那个位置,齐王是嫡子,怎会全然没想过此事?
齐王抬眸,看向二嫂。
“我自知才学疏浅,这些年来,想过数回入朝做些实事,却都不曾想过染指皇权。t”
论天资与勤奋,他比不过二哥。论毅力,他也比不过康王,康王当年,能为了一招半式,在演武场上练得满身是血,可见其用心。
连肃王,他也无法做到全然胜过,起码肃王有着他难以理解的耐心,能对着几篇文章翻来覆去地琢磨,与数位先生论道,还得过平宣帝几句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