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蕴之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明白。
她明白的。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话,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她想和他一道回到人间。
明蕴之遽然回首,反握住了男人的掌心。
……
托着她的手越发无力,裴彧闭了闭眼,再度凝聚内力,将她推上水面。
事到如今,他该承认,这副身躯已经行至末路。
未愈的伤痕绽开,在水中晕开了血色,裴彧重重地将她推开,继而松开双手,沉入水中。
也该认命了。
这一遭,这一世,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她的死亡。
他寻求数年,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么个结果。只要她能活下来,只要她能平安……他处理好了后事,做着随时都会离开的准备,事已至此,他该放手。
再拉住她,只会让她与自己同坠深渊。
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裴彧恍惚瞧见了那一日的护城河中的单薄身影。
裙摆飘飘荡荡,就这样缠住了他。
……当时的她,或许也是这般感受。
能容纳天地万物,包裹一切的水吞噬着生机,让万事万物走向平静的终局。
终于……要结束了。
他生出一丝疲乏之意。
指尖忽然被什么所抓住。
只是湿滑无力,只触碰一瞬,便似游鱼般滑了开来。
他睁开双眼,明蕴之深深吸了口气,再度钻入水中,睁大了杏眸,朝他而来。
裴彧定定地看着她在水中飘扬的裙摆,眉梢轻动。
见他没了挣扎之意,她好似又急又气,指尖深深掐入他的腕骨,掐出了几道血痕来。
明蕴之朝他比划着什么,裴彧却只是看着她,朝她摇了摇头。
不必挣扎,勿要勉强,他本就……
四目相对。
她灵巧地抓住他的指尖,捧住他的脸颊,重重地撞上他的唇瓣。
无数气流自相贴的唇瓣中交渡。
她死死抓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带着他朝水面游去。
明蕴之将人拖上岸边,重重地咳了几声,将水吐了出来,狠狠地抹了一把面颊。
“裴彧!你想死得如此惨烈,让我记你一辈子吗?做梦!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我还没原谅你……你现在就想摆脱我,厌倦我了吗,不可能!”
她哆嗦着唇瓣,环住男人冰凉的身子:“为我而死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你给我起来!”
雨滴落在她的发间,顺着衣衫流淌而下,连接在二人之间。
怀中之人眉眼苍白,原本锋利的神色变得更为冷冽,如同寒冰。
泪滴落在他的面上,滑入唇瓣。
又苦又涩。
像是雨水。
“……你若是敢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明蕴之朦胧着双眼:“你的命现下是我救的,你是我的人,我不准……”
“蕴娘。”
大掌按住她的手心,明蕴之凄惶垂眼,看向他。
“别哭。”
他靠在她怀中,两人湿透了的身子紧贴在一起,似乎能感受到对方一呼一吸之间的震颤。
裴彧闭上双眸,低低道:“……我的人生,本就是因着仇恨而存在的。”
在与她成婚之前,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他从未有过除了复仇以外的任何念头。
皇位,权柄,其实都非他所求。
“只是后来,多了一个你,”他胸膛起伏,鲜血晕开在衣衫:“于是本该向死之人贪恋起了人间,妄求改变着命数。”
“今生,今世,是我所求,不必……成为你的负担。”
“你……可明白?”
他眼眸半睁,看向她。
明蕴之摇着头:“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四处寻摸到那柄匕首,从身上割破衣裙,包裹住他的伤处,颤抖着道:
“你不要再说话了,我不想听你说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能明白。”
裴彧握住她的腕,低声道:“忘了我。”
被困在那场经年不停的暴雨里的。
有他一个,就够了。
泪水滴落,宛如珠串。
明蕴之将他的身躯紧紧按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摇头道:“不要,我不要……”
男人抬手,虚虚擦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泪,笑开。
“蕴娘,听话。”
指尖上,不知是江水还是泪滴,湿润冰凉,滑落进衣袖。
裴彧:“此生,能得你为我掉这几滴泪,也值了。”
“裴彧!”
天地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彧,”明蕴之低声唤他:“你睁开眼,再看一看我啊。”
她近乎哀求,低眸道:“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呢?”
明蕴之看着他垂下的指尖,怔怔出神。
凭什么?凭什么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她哀哀垂首,吻在他唇畔。
满天神佛,有谁能来救一救他。
救一救这世间,最爱她的人。
第77章 第 77 章 “那药,我不想再服了。……
第77章
“啪!”
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发出了一阵脆响。
“……裴彧!”
明蕴之从榻上惊醒,下意识身手抓向身侧。
身侧空空荡荡, 还带着余温,她掀被起身,连鞋都顾不得穿, 匆匆跑向外间。
瞧见那颀长身影之时,她好似才寻回了三魂七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色将明,窗外的朝阳映射进来,落在他如雕如刻的眉眼之上,勾勒出了几分清冽冷意。
男人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眼,似玉般的面容如春来雪消,化作一抹淡而又淡的笑意。
“醒了?”
他声音有些哑, 指尖扶在桌木之上,音色疏浅:“不当心摔了茶盏, 扰到你了。”
明蕴之上前几步, 拉住他的手, 像是刚倒过水,掌心有些热,手背却凉。她瞧见那地上的瓷片, “没事, 我倒给你。”
她倒了茶, 递给裴彧。后者双手接过, 抿了抿唇,道:“没穿鞋么?”
明蕴之怔了怔。
“方才有些急,没顾上。”
她扯了扯寝衣, 转身回去,还没走出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日光明晰,落于她眼底,晃得她眼睫轻颤。
她缓慢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着男人的双眸。
嗓音堵在喉咙中,连呼吸都变得吃力,明蕴之僵硬地抬了抬手,在他的眼前轻晃。
“……”
她上前几步,拥住他的腰腹,男人被撞了个满怀,环抱住她,低低笑了一声:“蕴娘。”
明蕴之侧首贴在他的前襟,死死咬着唇瓣。
那夜,她祈求了无数神佛,不要带走裴彧,不要带走他。
可他的面容仍旧一点点苍白下来,褪尽了血色,勉力维持着微薄的呼吸,身上的伤口,连血液都流尽了一般。
好在夏松终于赶到。
军营爆炸,虽尽力挽救,却仍有不少损失,营中大乱,自顾不暇。得知殿下与娘娘遇袭,秋朔立刻带人,往林中赶来。
哪知娘娘与殿下都消失无踪,他们只能顺着车辙与打斗的痕迹,在沉沉夜色里艰难地找寻着。
夏松秋朔带着援军,甚至还有杨秀荷,瞧见这一幕时,无人敢出声打扰,杨秀荷将衣裳披在她身上,默不作声。
夏松虽慌乱,但努力镇定下来,将怀中静山大师所制的药丸塞入裴彧口中。他齿关紧闭,难以咽进,明蕴之低低垂首,捧住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丸推送进去,逐渐化开。
她此时才知,那药仅此一颗,是于危难之际,护人心脉,吊着他的命的。
还有他一直持握着的那串手持,亦是于佛前开了光,日日夜夜,镇压住那翻涌不停的气血。
原来……原来他从那么早,就知晓了此事,接受了他的结局。
他昏迷了四日。
明蕴之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大军按照原计划回京,裴彧躺在马车中,明蕴之便合衣躺在他身边,牢牢握住他的手。
她此前所寄出的信,也终于有了回音。
可那回音,她宁肯不曾听到过。
无解,无解,任谁说来都是无解。换命之举本就是逆天而行,他以帝王之命作换,才勉强换来这九死一生。静山大师难窥天机,加之此事本就从无先例,只能在残篇戏言中寻得只言片语,也无人能想到,此等荒谬之事,竟真能实现。
明蕴之的心一坠再坠,直到裴彧醒来,才好似窥见了一丝天光。
距离那日已有一月,他身子虽虚弱,却比那夜濒死的模样好上了不少。如今快要回到京城,他们停留在驿站之中,做着回京前的准备。
明蕴之眼角的一抹泪痕消失在男人的衣襟,鼻音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