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有一番才能,但若是没有裴彧,她这才能也无施展之处。更何况裴彧出手阔绰大方,她爹两袖清风的,为了她的毒不知找了多少门路,才求来些珍贵的药材,綦家早已入不敷出。
当年之事,若不是裴彧帮她,她也早死了。
“我知晓的,”明蕴之靠近了几步,拉住她的手,温声道:“但还是多谢你。嫂嫂。”
“你……”
綦舒好似被那称呼烫到了似的,身子一僵,从来淡然的神色忽地生了变化。
“你”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掌心发烫,来回瞪了一眼身边的兄妹俩,愠道:“谁要当你嫂嫂!……我要去歇息了。”
綦莫为她披了衣裳,她远远甩开綦莫,独自一人回了客舍。明蕴之转头,看向兄长。
无需多言,目光交换中,綦莫朝她颔了颔首,回到了佛堂之中。
沉重的木门关合,发出了一声闷响。
明蕴之的视线被彻底隔绝,她背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眼,默颂经书。
掌心的玉佩被攥得温热。
耳边,听得远方传来些遥遥的诵经之声。
佛寺钟声悠远。
得知太子殿下因着战事,伤重难愈,于护国寺修养,不少百姓自发地上山,在护国寺外,为他祈福。
他们或熟读诗书,或大字不识,上至大夫,下至田间耕叟织妇,皆携老扶幼,长跪于佛前,稽首叩拜。
有难行山路的,便于家中焚香设案,遥遥望着护国寺的方向,诵经祝祷。
前朝乱了百年,这乱世终结,也不过数十年。
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大周真正的安宁,要从太子殿下平定北凉之时算起。这些年来,他所做皆为实事,百姓早已感念于心,极受爱重。无论是永昌运河的修建,还是数场战事的大捷,都深深印刻于百姓心中,实为万民仰赖之砥柱。
那些轻飘飘的,不为上位者所看重的生民性命,却被他们的太子殿下,放在了眼中。
无数经幡随风飘扬。
只愿满城悲愿,可上达天听。
……
裴彧趺坐佛前。
眼前早已是一片虚无,灰白的,空寂的。
眉心骤然一热。
他阖上双目,垂首低眉。
毒已入体。
所有的感受都变得迟钝而缓慢,逐渐接近于无。
思绪无尽下坠,直坠深渊。与那日水中的感触并不相同,他能感受到如同灵魂的撕扯,将他的魂魄生生剥离,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大手重重揉捏,剖心摧肝,剜骨剔肉般,剧痛一阵阵传来,衣衫被汗水所浸透,鲜血从喉中涌出,滚烫、又冰冷,唯余死气。
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每每得见前世之事,便会因此反噬着生命,他这般惯来与苦痛伤病做伴之人,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极疼。
他唯一庆幸的是,她感受不到这样的痛苦。
便也够了。
意识逐渐模糊下来,静山的诵经之声随之飘远,化作细细雨滴,飘零而落。
荒僻的西山行宫之中,小小的身影靠着仅有的几根烛火,指读着书卷上的墨迹。
火焰笼罩了那个只在梦中出现的柔弱身影,男人的声音激烈又偏执,强压着他的背脊,“这血海深仇,这无尽仇怨……”
……都要他来报。
裴氏凉薄,庄氏贪婪,如若不想成为鱼肉,便只能做那刀俎,举刀而起。
他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火焰消寂。那小小身躯日渐长成,指骨被竹刺扎得鲜血淋漓,滴落在颜色鲜艳的风筝之上。
他此生算计的第一个人,是他单纯幼小的异母之弟。
他回到宫中,但仍旧只是毫无根基与倚仗的皇子,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多年来,从未见过一丝曙光。
得知他选了明家女,娄寻越怒目而斥:“你不该选她,不该选她!明家远在益州,于你我能有何助力?明家人无知狂妄,指不定哪日还会给你强加个烂摊子,你可还记得你肩上的责任!”
他擦着长剑,收于鞘中:“我记得。”
他心中有数。
他的仇,他的怨,本就不需要搭上他妻子的母族与一生。
沉溺于仇恨之中的,有他一个足矣。
为了活命,为了权势,为了那无尽的仇怨,他拼死杀敌,重伤入骨,血肉横飞。眼前一片模糊之际,他想,若能折于此处,或许也能结束这一切。
结束了,便轻松了。
他闭上眼,却听到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哭嚎。
凄厉,可怜。
“我不想死,殿下……”他的身边,一个伤重将亡的小兵哀哀啜泣:“我刚定了亲事,还有人等着我回家……”
等着他,回家。
裴彧低低喘息,蓦地想到了那个笑得傻气的小女娘。
她还那么小,可知他是她未婚夫婿?
她……可还记得他?
于是他背起那小兵,拿起刀枪,指向那来势汹汹的北凉铁骑。
他剑下亡魂,手中杀孽,早已数不胜数。
回京之后,更有谋算。多少人的性命,便在他垂眸谈笑之间,化作烟尘。
他知他罪孽深重,无有福报。
该死的人,本就是他。
身体越来越轻,目不可视,耳不可闻,触不可得,魂魄生生剥离而出,他看到了一场大雪。
铺天盖地的洁白之中,他是唯一的一抹玄色。
长跪佛前之人,分明从不信佛,却双手合十,虔诚地颂念着什么。
猛然一声佛钟声响,将他的头颅撞得欲裂,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念珠的拨弄声,响起在他耳畔。
“帝王之命,贵不可言。民望所归,自有龙气,建功立业,福泽深重。你寿数未尽,尚有四十年存世。”
“余生漫长,大师不必再劝。”
“杀孽难消,今生龙气护佑,来世皆无,累世尘缘相叠,许有剖心剜骨之痛。”
“无妨。”
“换命之说,少为人知,换命之人如能转世,或许无有记忆,或许,生死难遇。”
命格作换,尘世机缘易变。
今生夫妻,来世陌路亦为寻常。
男人沉沉阖眼:“……可。”
钟声作响。
“——你执念太过,或许无法善终,可知?”
“我知。”
一声幽幽的叹息。
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发,低声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低。
珠串骤然断裂开来,无数珠子滚落在地,堂中烛火猛烈飘摇数刻,终于熄灭了下来。
“——此一道,十死无生。你若愿意,便去吧。”
“多谢。”
风雪凛冽。
裴彧眸光平静,两道身影逐渐交叠,化为枯骨。他不再留恋,魂魄渐消。
佛前之人的面容上,笼罩着沉沉死气,血液流尽,无声无息。
腕上的念珠滑落坠地。
……
明蕴之守在佛堂之外,手脚冰凉。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蔽月,难掩寒凉。她闭目念着经文,一句一句,口中不停,直至嗓音嘶哑,似火灼烧。
“娘娘,饮口茶水吧。”
青芜刚一开口,明蕴之好似觉察了什么,倏然抬眼,望向那狂风吹来的方向。
她眼眶一红,顾不得青芜的阻拦,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裴彧!”
凉风经拂全身,寒彻心底。
“……裴彧,”她跪扑到那逐渐冰凉,僵直的男人身前,齿关发颤:“裴彧,你又要丢下我不成。”
她的掌心滚烫,不甘地暖着他的手心:
“怎么这么凉……青芜,拿炭火来,去拿炭火来!”
“怪我疏忽,山中本就寒凉,何况夜里,”她红着眼眶,笑道:“等炭火来了就暖和了,裴彧,你说是不是?”
“娘娘……”
佛堂外的侍从跪了一地,叩首俯拜。青芜抹着泪水,唤道:“娘娘,殿下已经……”
“青芜,”明蕴之淡笑着:“你惯来最听我的吩咐,为何不去拿?”
齐王原本也守在佛堂之外,此刻见状,身子猛烈颤抖着,道:“……听你们娘娘的话,去拿。”
他无力地扶着门框,跌坐倒地,看着那仍旧趺坐,背脊挺拔的身影。
青芜不敢再言,呜咽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綦莫:“娘娘。”
明蕴之充耳不闻,垂眸,连眼皮都不抬,低头喝着气:“你擅抚琴,手不能冻坏了。”
“蕴娘,”綦莫拉住她t的腕:“这样,没用。”
“凭什么说没用!”
明蕴之甩开他的手,赫然睁眼:“他命数未尽,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泪滴落在交缠着的掌心,“不该是这样的……”
寒风盈于内室,在今晨,被他抱了进来的花苞随风摇曳,几欲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