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的炭火烧得足足的, 明蕴之整个人都仿佛化开在榻上,黏在裴彧怀中。
她睡得沉,没注意到帘帐外徐公公渐近的脚步。
在徐公公靠近开口, 惊扰到熟睡的人儿之前,裴彧便睁开了双眸,低声问:“何事。”
徐公公压着嗓子, 道:“陛下那边……”
裴彧垂眸,看了怀中的人一眼,轻轻将她的手抬起,放入厚实柔软的衾被中。
他无声坐起,起身之后,被中仍旧温暖如初,那正睡着的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容颜安恬。
帘帐掀开, 裴彧一边往外走,一边做了个手势, 让徐公公随他到侧殿说话。
门外的雪簌簌飘落, 覆了满地霜白。
徐公公:“太医方才来报, 说陛下这回,怕是……”
裴彧颔首,没什么表情。他换了衣裳, 穿戴齐整, 在雪夜之中, 撑着把伞, 缓缓去往帝王寝宫。
徐公公手中,捧着个长长的木盒。他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后,心中暗忖。
这霜雪洁白, 覆了绿瓦红墙,连白都不必挂了。
紫宸殿中,满是浓浓药苦之气。
平宣帝卧榻已久,周遭随侍的宫女太监,也早早换作了裴彧的人。从前那位冷情多疑,玩弄权术的帝王,如今也不过是个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普通人而已。
听到脚步声,他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瞥见那个颀长的身影时,嘲讽一笑,又垂了下去。
裴彧面容肖似其母,身形却像他。他早些年,也是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父子之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比身形更为相似的,是如出一辙的心狠。
“你来做什么?”
平宣帝呼吸很浅,连出气都觉得困难:“瞧见朕如今这副模样,你高兴了?欢喜了?”
裴彧面不改色,淡声道:“欢喜算不上,但的确有几分愉悦。”
平宣帝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恨不能用力扎入他的身体。
他抓着身上的被褥,很想起身,却无力坐起。殿中的人早在裴彧来时便退了出去,无人相帮,格外狼狈。
“走到这一步,你与朕,又还有什么区别。”
平宣帝终于放弃了挣扎,望向他:“你唾弃朕,厌恶朕,可还不是与朕走了同样的老路!……明家倒了吧,你的太子妃,表面爱你敬你,谁能保证她心里没有半点愤恨?往后你的儿子,也会如你今日一般,这样走到你的榻前!”
“往后之事,谁能知晓?”
裴彧神色平静,姿态冷隽:“我与你,终究还是不同的。”
他从前不是没想过,如若终有一日,覆水难收,他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越是不愿成为平宣帝那样的人,此事便越似心头魔障。
当年的孩童一日日长大,他能看出自己在某些方面,与平宣帝难以避免的相似之处。可事到如今,他可以平静地陈述着另一个事实。
父与子之间,再血脉相连,也终有不同。
哪怕是同样的结局,同样的选择,他与明蕴之,也不会走上平宣帝与母后的老路。
“这些年来,你虚伪凉薄,自私寡恩,可知会有今日?”
裴彧看着他宛如苍老了十余岁的面容,开口道。
他宠爱丽妃,纵容康王,对陈皇后的许多行径保持默许的态度,不就是想让几个儿子相争,互相制衡,好独坐高台么?
落得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不冤。
平宣帝的呼吸一阵阵急促起来。
他身子康健,若不是丽妃与康王母子设计毒害,这副身躯怎会衰老得如此之快。这几月来,日复一日地痛苦和折磨,早让他身心俱疲,恨意丛生。
“你终究是朕的儿子——这皇位已经是你的了,有再多的不满,也该够了!”他睁大眼眸:“丽妃那个毒妇,还有裴易……给他们鞭尸,鞭尸!”
他一激动,全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咳得激烈。“杀了他们,让他们不得好死……”
他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意识不清醒了。
裴彧:“儿臣还念及父皇与丽妃多年恩宠,特意嘱咐了人,一定要将父皇与丽妃安葬于一处。”
丽妃早已身死,她的遗体早已被平宣帝憎恨地扔入了乱葬岗,连坟茔都没立。
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平宣帝“啊啊”几声,拼尽全力抬手指向他:“你敢……你敢!朕可是帝王,朕要入皇陵,享天下香火!”
越到快死的时候,越不住地想身后之事,他哆嗦着手指:“你如此行事,是要被天地祖宗所咒骂的,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父皇当年满手血腥之时,也不见畏怯过天道。”
裴彧打开手边的长长木盒,取出其中卷轴。
去年冬日,他曾对平宣帝提及过他母后的画像。
父子二人做完了表面功夫,便默契地再无下文。如今,裴彧将它送来了。
几乎等身高的长长卷轴,被裴彧干脆利落地展了开来。雪夜,天地皆白,屋中却黑沉得怕人。画中的女子面容清晰,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不含丝毫感情地看向榻上的男人。
平宣帝看清了那张面容,脸色骤然一变。
裴彧:“母后怀着对你的恨意而亡,我想,她应该很乐意看到你这副模样。”
平宣帝咳得越发厉害了,血腥味掩盖了药的苦涩,涌出了喉咙。
几乎是喷洒出来,溅到了那幅纯净无暇的画幅之上。
裴彧冷漠地看着他在榻上抽搐着,将卷轴放在了桌案边,那双栩栩如生的眼,始终正对着那位狼狈的帝王。
画中人容颜鲜妍,衬得平宣帝更为苍老可怖。
裴彧静静地看了一瞬,拂袖转身。
屋檐上的雪落了下来,将庭院中厚厚的洁白砸出了一个小坑。
他踏着冰冷的青石板,想。
这样好的大雪,待明蕴之明日醒来,足可以堆好几个雪兔子了。
无关之人,烦心之事。
终结于此日。
……
明蕴之醒来之时,恰好听得丧钟鸣响。
她睡得安稳,甚至不知裴彧昨夜出去过,听闻那声响,眼眸轻动。
一切都提前了太多。
与前世不同的是,今生丽妃去得更早,康王之乱也平定得更快,平宣帝的死亡也随之加速,时至今日,已经算久的了。
帝王驾崩,于任何朝代都是大事。如今宫中没有中宫皇后,没有得力的妃嫔,一切又继续落到明蕴之手上。她不敢懈怠,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出岔子,给人以话柄。
谁知她在后头规规矩矩,一切按照着礼仪规制处理丧事之时,前朝的事却闹到了她耳中。
此事,倒的确与她有关。
她是太子妃不错,可明家罪行已于数月前公之于众,为天下人所唾弃。就连她那亲爹,都已经在今年秋日于午门处斩。
只是那时,她与裴彧在护国寺之中,外头的声音扰不到她罢了。
后来随着裴彧回宫,旁人也只会觉得是太子殿下情深意重,不弃这个罪臣之女而已。但现在情形已经不同了,裴彧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封了明氏女为皇后——罪臣之女为后,当真是闻所未闻!
朝中一些老学究们不依,雪花般的折子送入了养心殿,又被扔了出来,气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当场厥倒在朝堂之上。
他直言明氏女德不配位,陛下宽仁,念及从前夫妻恩情,饶她不死,为妃尚可。为一国之后,万万不能!
他领着数位朝臣,以辞官做胁。
谁知他们的陛下竟点头,恩准了辞官之请!
那几个老臣被高高架起,如今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进退两难,朝中僵持着。
明蕴之知晓此事时,已经是这等局面了。
平心而论,她理解那些老臣的想法。总归裴彧在她面前许诺过,此生只她t一人,她也愿意相信裴彧。这种情况下,这皇后之位其实没那么要紧,并无什么差别。纵使裴彧对此有执念,定要将她扶上后位,也大可以再等几年,待明家之事风头过去再说,而不是在刚登基,朝中还在动荡之事与朝臣来硬的。
她还记得前世裴彧登基不久,北凉便趁虚而入,出兵之事。
如今正是冬日,大雪绵绵,北凉或许无暇出兵,但等到来年春日,冰雪尽消,指不定还有一场战事。
裴彧在此时寒了老臣之心,怕是不好。
明蕴之思前想后,亲手做了糕点,带着青芜去了养心殿。
徐公公正愁眉苦脸守在殿外,老远瞧见她,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沉了下来,委委屈屈。
明蕴之:“陛下在议事?”
徐公公点了点头,引她进偏殿。
明蕴之拒绝了:“若是在说正事,我不便听得,这些糕点送去给陛下便够了。”
她转身要走,徐公公拦着,道:“陛下吩咐了,若是娘娘来,不必顾忌,请娘娘进去便是。天寒地冻的,不能让娘娘冻着,屋中有炭火,娘娘进去暖暖身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