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于七月初出生,施霜景不怎么显怀,上班上到六月份才申请长休。他为了制作专辑,连四月的清明节再多请几天假,凑够一周,回父亲的老家去做声音采样,还拍摄了一些概念性的照片,留待专辑制作排版用。玉米留在家里上学,施霜景想留罗爱曜在家照看孩子,寺里清明节还有大型活动……罗爱曜少见地与施霜景吵起来,玉米好慌张,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玉米乖乖去山下的刘太奶奶家住,鬼子母神会给玉米做手工麦芽糖。罗爱曜怒道,你不要用玉米当借口把我支走!
施霜景冤枉啊。他的想法真的很简单,只是想回到小时候和父亲短暂住过几年的小城,每天去老街散散步,等一点灵感,毕竟他们搞音乐的人采样真的很随意。罗爱曜太正经了,做什么事都像射箭十环,一瞄准就没有脱手的时候。
“你竟然不叫上我。我真的很难过。”罗爱曜反复述说自己被排除在外的伤心,就连开车都碎碎念。
“我真的很像是在跟方丈抢人啊!寺里清明节不是还要举行法会么。”
“不,施霜景,你不懂我的心理。我自己最懂我现在是什么心态。”
“是什么心态?”
“我要在和平的时候好好享受我的退休生活,要在最闲的时候把想做的事都做了。”罗爱曜言之凿凿,用最笃定的语气说出最令人咋舌的想法,“有很多人类在事业稳定或是退休之后疯狂地谈恋爱,甚至还要生孩子,弥补自己失去的某些体验……我真的可以理解他们。你是我的漫长假期。我不允许你剥夺我体验这些的资格!”
施霜景捧着肚子坐直起来,见鬼一样望向罗爱曜:“你怎么就退休了?你不可以退休啊……”
“我说的‘退休’是指世间太平,我没有出山的必要。”
“那你之前有好好‘上过班’么……?”
“前二十九年吧。中间虽然是在山中,但也没有闲着。嗯,照料你高考那年有点说不清,有种休着假就把事情干了的意味。这几年是我在绝对秩序下的放纵。”
简直是搞笑!说来说去不就是说“出去玩带上我”。施霜景还担心自己和家人绑定太深,把边界都模糊了,怕养坏了这关系。这下罗爱曜自告奋勇,施霜景原本还怕罗爱曜逞强,可罗爱曜似乎本来就强得没边,任他来吧,施霜景自嘲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是退休的有钱大佛子,给我当舅舅不够,还要弥补当爹的体验;当一个爹也不够,就娶我然后和我生好几个小孩,又当爹又当老公,对吧?弥补体验!”
“……?”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从出门一直控诉我到现在么?”
罗爱曜假模假样地抬抬银丝眼镜,“你的确很年轻。”说完这句便消停了,心情肉眼可见好起来,轻晃身体,手时不时敲敲方向盘。
施霜景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罗爱曜在心情好什么。这是让罗爱曜找到新的模式脚本了啊!继舅舅外甥、舅舅外甥佛子宗教三角恋、家教情缘、机车男蹭住校园男神之后,现在是老夫少妻老房子着火带娃弥补曾经孤家寡人的遗憾的脚本!
“罗爱曜,跟你过日子真是……真是不能掉以轻心!”施霜景拧开保温杯,将茶递给正在开车的罗爱曜。就是这个脚本。
施霜景请罗爱曜搜刮自己的记忆,对上家乡小城的新地图,试图找到那街那巷。车驶入y市,绕了一圈又一圈,罗爱曜确定施霜景曾住过的那栋小楼已拆了,建成了新的小区。车窗外小雨淅沥,天阴地褐,施霜景头挨着车窗,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城市难道还会有独特的声音么?六岁以前的回忆泛黄发脆,愈是触碰愈破碎,如今施霜景已这个年纪,他怕自己的追索行为是反复冲淡真正发生过的那些事。而现实原来不用他通过幻想而扭曲回忆,时间会落下屠刀,彻底砍断枯骨腐肉。
施霜景的母亲卓瑜是西北人,没有线索可找,一切都湮灭在了戈壁风沙中。施霜景的父亲施楼庭反而留了些人间痕迹。楼房找不到,就找施楼庭曾经开的小店。那一排商铺已很老很老了,施霜景只记得父亲以前有好几间店面的,母亲生病,父亲变卖家产,最后剩下的那间店铺似乎是卖电动车与配件的,施霜景记得那些铁架、纸盒、机油、扳手的味道。
“啊……这家店竟然还在。”
当车驶过,施霜景被熟悉感击中,他示意罗爱曜靠街停车。室外微雨,施霜景下车撑伞,径直走去那店面。这么多年了,这家店竟然还在卖电动车吗?走近一看,有一半的店面租出去做快递驿站了,但还有一半,店里停了零星几辆旧车,老板正用搪瓷碗吃面条,手机架在桌上放短视频。
施霜景在角落里杵了一会儿,没让电动车店老板发现,驿站的老板问他是不是来取件,施霜景摇头。回到车里,施霜景轻抚额头,他为什么会出汗?罗爱曜为他捏捏肩膀,施霜景才发现自己原来很紧张,身体微微颤抖。
“得等雨停了才能采样吧,我会帮你举枪式麦克风的。”罗爱曜直到现在还是偶尔会用别扭的方式表达关心。
“嗯,嗯。没事。我还没想好要采什么声音。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找了。我只记得我家和车店。”
“去吃饭吗?”
那附近的店也已全改头换面了,施霜景中午没有太多胃口,只吃了一碗面,倒是吃得非常非常辣。施霜景原本是不信怀孕会让口味变化的,可他这大半年来真的非常嗜辣,就连罗爱曜都有点担心他的肠胃。
施霜景吃饱了犯困,两人回酒店,施霜景一睡就睡到晚上,终于雨停。施霜景终于换了一种心态,不觉得是回老家,而是把这座城市当一个新景点玩,这才开始做攻略。晚上他们找了个本地特色家常菜馆吃饭,施霜景怕罗爱曜觉得无聊,都做好心理准备要给罗爱曜做地陪了,罗爱曜却忽然问道:“你是在这座城市出生的么?”
“好像是的。”
“我很喜欢这里。我仿佛能听见你当年还是婴儿的啼哭声,混杂在细雨里,一圈一圈地裹住这些空气中的辣味、咸味、苦味。你身上有这片土地的气质。”
“谢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崖窟呢?”
“会有一天的。”
罗爱曜与施霜景照常说着小话,转眼间他们已经在一起十余年,可能因为生活轻松和时间定格,施霜景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罗爱曜则更为自由,他的年龄跨度可能是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吃着吃着,施霜景向罗爱曜道歉,说自己不该想把罗爱曜留在家里带孩子,其实两个人还是比一个人好玩。罗爱曜赞同地点头说,看吧,我们就应该一起行动。豆豆的胎动蠕蠕的,施霜景感应到了,罗爱曜提醒他,已经吃得很辣了,别再从辣菜里挑辣椒吃。服务员为这一桌上了第二瓶唯怡豆奶。
饭饱,施霜景来了灵感,他提议二人先回酒店,等夜间两点半再出来。他确认了天气预报,今夜无雨。
离开饭店时,施霜景忽然在门口的雨伞桶里见着一把亮黄色的雨伞,孤零零地躺在红桶中,屋外已无雨,这把伞被忘在这里。施霜景怔住,是罗爱曜喊他才把他叫回神。
晚上两点半,车停在施楼庭曾经的电动车店门前,店面的卷帘门上了锁,街道静悄悄,只偶有车灯闪烁。施霜景安装好枪式麦克风,毛灰色的保护罩像狐狸尾巴,原定计划是施霜景自己举着录音设备在城市漫游,但现在罗爱曜主动请缨,那就让罗爱曜来举。施霜景的脖子上挂着相机,手中握着一台老式手持录像机。
他们不说话,所有的交流藏进心里。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探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去哪里。他们只是约会,在其中一人的出生城市,细触它的瘙痒,也细听它的呓语。清明是家人回来的日子。他们把线索当艺术,也把艺术当线索。施霜景在启动机器前,提出了今晚的主题:让我们去找幽灵吧。
第190章 来福浩寺篇(十一)
墙根水管滴水,春风轻擂卷帘门,灯泡钨丝的哔啵,没睡的年轻人打游戏吵嚷,骑摩托的夜归人,填满漫长空隙的微微的噪声,两个人想要相隔远一些,以免收到脚步声,可这脚步声还是悄悄溜进来,拉不开人与人的距离,只好放轻脚步,慢慢慢慢。狐狸尾巴般的枪式麦克风被高高举起,对着乌云散去后的金星绕圈圈,罗爱曜平日很少接触施霜景的这些设备,交给他是为了借一点既聪明又新鲜的灵感。对罗爱曜,施霜景已不止是放心,这信任里有崇拜的成分。
施霜景就调皮得多。他对着那些空无一人的角落拍闪光灯照片,乍一看像取证。那些照片里的水都成了水银,照片里的黑都成了毛茸茸的噪点组合,照片里的实体存在也都被扭曲、放大了颜色,浓绿变亮绿,哑黄变碘黄,雾蓝变钢蓝。两个人走,但其实是三个人。施霜景已习惯了被罗爱曜的人身与法身夹在中间。施霜景一回头,那个不论用照相机还是摄影机都拍不出来的他,这夜游神的一幕是他这张专辑的核心概念,只可惜真的连影子都摹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