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施霜景凭借回忆,走回曾经住过的小区的方位,推翻重建的社区已封闭,夜里保安会非常关注这些游荡的闲散人士。罗爱曜毕竟是罗爱曜,上前攀谈几句,就带施霜景回到小区内。曾经那栋楼的位置成了小区中心的花园,一圈高楼堆砌。施霜景与罗爱曜对换了手中的机器,换施霜景高高举起麦克风,只记录夜的声音。
“让我们去找幽灵吧。”
幽灵在哪里?它藏起来了吗?它需要藏起来吗?施霜景与罗爱曜一直在城市里待到天微亮,在街边吃了早餐才回酒店。施霜景小睡了三个钟头,醒来罗爱曜趴在他腹上,听豆豆的声音,施霜景戴着耳机用电脑处理音频,粗剪出一个什么内容都没有的、试图捕捉“夜”与“幽灵”的印象音轨。
这次罗爱曜听胎声的时间格外长,施霜景放下电脑,摘下耳机,问他:“是豆豆怎么了吗?”
“很奇妙。我觉得豆豆在唱歌。”
“是吗!是什么声音!我也要听!”
“恐怕你听不到。频率不同。”罗爱曜把自己和豆豆说成像海豚或是鲸鱼一样的存在,他们听见的、歌唱的、交流的频率无法被人耳所识别,只有同族可以听见。
施霜景还蛮失望的。罗爱曜听饱了,取外卖,他们在酒店吃过这顿,就要开车去施霜景定下的另一个地方。施霜景想进凉山州,或进山、或下田、或进村居去采样。施霜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来自哪里,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父亲的身份证,他做过的有关父亲家乡的梦都很意识流,视线太过聚焦了,根本无法分辨环境。
这次进凉山州,施霜景打算走好几个县,是为了更广泛地接触凉彝的文化。施霜景当然没有大言不惭地说要做一个非常本土、非常民族的专辑,他知道流行乐一旦背上了太多的使命,就会清高或是无趣。他只是来采样,取一些城里没有的效果音,做几个音轨……仅此而已。所有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比较好。比自己做的更好的东西,则是自然或是很多很多人在无意识间做的。
之前与猛追湾乐队签演出合约的live house布约老板也是凉山人,他在中间牵线搭桥,给了施霜景一串联系方式,支持施霜景去采风。布约老板说,现在不是过节的时候,施霜景大可以把这次采风当踩点,下次火把节的时候再来,肯定有更多素材。施霜景也知道这个道理,可火把节离豆豆的出生太近,他要怎么来?
二人从凉山州的西北侧进入,第一天到达m县。施霜景睡眠不足,晕车,进酒店酣睡,罗爱曜留了法身在酒店里陪他,自己提着枪式麦克风出去收音。施霜景果然了解罗爱曜,一个枪枪十环的人,一旦把一件事当事去做了,就风雨无阻,没有失手的可能。
第二天难得放晴,施霜景吃过早饭,与罗爱曜散步,罗爱曜就告诉他,自己昨天去了哪哪哪,你听到的音可能是什么什么什么。布约老板为他们安排了回乡就业的大学生做向导,施霜景着重问了一些仪式性的东西,他将梦里所见的装束、道具、队形等等讲给向导听,向导知道这可能是毕摩的仪式,怪不得他们第一站就来这里。
毕摩是彝族的祭司,施霜景也曾想过,自己的爸爸会不会很有来头,比如是毕摩的后代,接受毕摩传承等等……可施霜景一整天泡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是一点感应都没有,空空如也。晚上二人再次出门,鬼一样地在街巷游荡,施霜景又拍摄了照片,罗爱曜则继续采样声音。不管了!来都来了!按照流程做,总会出活的!
去过一个地方,就剪出大约十分钟的音轨。等施霜景与罗爱曜自驾旅行到p县,施霜景手上已经有一个足足长达一小时的合并音轨了。按理说一首歌三四分钟,最多就是截取几十秒做底音的音轨,干嘛留这么长?意义在哪里?旅游的第一天,稳稳的幸福;第二天,中场休息;第三天,快乐探索……如今第七天,开始质疑旅游的必要性,施霜景明明是出来工作的,可一与罗爱曜凑对,就忍不住要玩。
对此,罗爱曜表示:“你的专辑都做得差不多了,现在来找百分之一百零一的这多出来的一点调味料,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和我玩才是要紧事!”
施霜景举目四望,他多久没有住过这种结构的老房子了?“多久”?他住过吗?屋内设施很简陋,他们这最后一天,特地没有选择酒店,而是住进当地向导的家里,一间客房足矣。施霜景往墙边一挨,墙皮就剥落下来,当年大概是没漆好;房子有木头也有水泥,是混合的样式,向导抬了个火盆进来,怕客人觉得冷。罗爱曜还在念叨“和他玩”一事,施霜景打开行李箱,搬出便携音响,连接电脑。这时,真正想要和他们玩的人出现了。两个小女孩扒门框偷看客人,施霜景一看过去,小女孩们就缩躲起来,几分钟后又来偷看,客人不赶人,她们就小小地厚脸皮一下。
向导的家人正准备晚饭,施霜景这次没选最专业或是最世俗化的向导,反而选了一位很会说彝语、写彝文的中年向导,他失业回乡,对做向导这件事很生疏,在某软件上问怎么做向导,反倒被施霜景刷到,施霜景很愿意做试验品。
大抵是因为施霜景马上也要有女儿了,施霜景很注意观察着女孩们,想搞清楚女孩和男孩是不是真有很大的不同。施霜景在心里问罗爱曜,能不能放小女孩们进房间玩。罗爱曜说,那得把门敞开、抵住,别让人误会就行。
施霜景有他的打算。两个小女孩进来,施霜景连接音响,播放自己那条粗剪的、巨长无比的音频,当玩耍、聊天的背景音。女孩们的妈妈果然很警惕,施霜景就也邀请她一并进来。妈妈也是本地人,跟向导是高中恋爱,考到同一个地方,初恋结婚,现在她也很支持向导的工作。屋子里回荡的背景音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鬼魅感,妈妈打了个激灵,只能用意志力屏蔽。
大家无事可做,大摆特摆龙门阵。施霜景开门见山,说自己马上要有女儿,想取取经。妈妈看施霜景是男人,大抵就讲了讲孩子爸爸是怎么做的,比如给女儿洗澡洗到三岁就不能再洗了;女孩也不全都是贴心棉袄,是孩子都会察言观色、试探家长的底线;女孩比较臭美,搬来山里最不适应的还是生活不方便,收入降低了,今年还没给孩子买过新裙子……
正聊着,孩子们忽然出门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把旧黄伞。孩子妈妈看到了,说这是小姑子参加选美活动时举的伞,当年她自己也撑过,只不过她那把肯定是找不见了。
孩子在屋里转圈、踱步、互动,唰地撑开黄伞,被妈妈呵斥,在屋里撑伞长不高。看似走神的罗爱曜忽然出言:“请让孩子们跳,让她们尽情地跳。”
经罗爱曜这么强行拉回注意力,施霜景全神贯注地观察孩子们的舞蹈动作。很快,施霜景发现女孩们的舞蹈有分工,似乎有角色。她们并未撑伞太久,互动着互动着,女孩自动收伞,伞落在地上,另一个女孩拉着她奔出房间,消失了好一阵,直到晚饭时间才出现。
施霜景拾起黄伞,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他在心里问罗爱曜:她们是不是演出了真实发生过的事?
罗爱曜:豆豆说她已经知晓了。
施霜景:豆豆?她要怎么跟你说?
罗爱曜:你想让我转达,还是以后让豆豆亲口告诉你?
第191章 来福浩寺篇(十二)
后来施霜景没有在正式专辑中加入这些采样,半秒都没有。他为火盆边的黄伞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所释出新曲的一张封面。再后来,豆豆出生,由于豆豆是各个层面上发育都完好的婴儿,施霜景得以体验了一回正常的育儿生活。
玉米念小学,一经正式的社会化,他的本性也正式地抖擞、释放出来。玉米有做猫的记忆,有时会不经意地遵从兽性,即顺应欲望。他喜欢在后山漫无目的地散步,为了方便施霜景联系玉米,家里很早就为玉米配了手机,可玉米会拿手机打游戏,主要是打手机麻将。施霜景纳闷,就算是罗爱曜以前不懂事,拿小猫做乐子,误教了麻将的最基础玩法,可玉米也不该如此忠诚于这样的玩乐吧!罗爱曜解答道:“打麻将看运,极快的运和极快的盘算,对玉米来说可能就像玩苍蝇、捉虫子一样,有得手也有失手,他最抵抗不了这刺激……只能等他慢慢长大了。”
这年头打手游出现小学生不奇怪,打麻将还和小学生玩,甚至还打不过小学生,真是无奈……施霜景只能控制玉米的游戏时长,罗爱曜控制玉米的欢乐豆充值和消耗。豆豆出生,施霜景担心玉米会心里失衡,便更花时间去陪他,直到施霜景发现自己根本陪不动玉米。玉米好像有无限的精力需要释放,他放学后拿着他爸给他的零花钱吃遍小吃街,再溜达着步行回家,走半小时还远远不够,放下书包又出门去玩了。作业是什么?成绩是什么?谁该为玉米的学业负责?罗爱曜说他来负责,负责的结果也就是一年级的成绩吊车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