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踏步,等人到自己身前站好,真跟个兵似的双臂贴于身侧立正了,陈诩才慢悠悠将握着茶杯的手从背后拿出来。
拧开杯盖,不闹了。
“脑袋,”他朝内一勾手,杯子递过去:“下来点,尝尝这茶,可好喝了。”
方文迅速低头。
厨房的窗帘没拉完全,缝隙里是道昂着脖子的人影,大姐抹完了桌子正在刷手机。
他朝盆里轻轻扔了把青菜,半分钟,似乎很是犹豫纠结地抬起头,朝刚才那块又飞快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慌乱,羞赧,很快,心底变成种莫名的空洞。
什么也没有了。遮挡视线的身影离去,帘子后远远的只见一张宽灶台,火苗在锅下忽闪忽闪地跳跃着。
天冷后陈诩找人给饭馆装了个推拉门。
食客每天进进出出,玻璃门上一层挥散不去的白色雾气,影影绰绰。没过多久下了场小雪,气温更低,每个人进来时都要朝前哈口气,再搓搓手。
“还是店里暖和,”熟客说,“开空调了吧,你们开得比别家早,我看你这面积不小,开一天得不少电呢吧。”
陈诩说那也得开,不开人受不了,熟客说那也是,“尖椒肥肠,酸菜鱼片,小炒时蔬,还是三份米饭。”
“得嘞。”
至于开空调,一天下来确实挺费电,但这方面陈诩慷慨且大方。
人是需要这样一家冬天会在玻璃门上积攒着水雾,可以用手指咯吱咯吱写上几个意味不明字母的饭馆的,跟从前他还住在小蒋那巷子里时街对面的那家面馆差不多。
看着不起眼,实际确实也不起眼。但人好像可以靠在店里的这半把来个小时,觉得今天过得其实还不错。
一切都会像外面的寒风与潮露一样阻挡在一扇推拉门后。
忙起来时四人都一起干,忙到陈诩觉得即使再招个人都不嫌多。刘一舟烧烤店里也忙,快过年了还要花心思哄哄老丈人,不然大年三十都拉着个脸,不好看啊。
王远被家里严防死守地拽去相亲了,回来后很落寞地在群里发语音:“我想出家了。”
“怎么了?”刘一舟接得快,“看破红尘了,还是都没看上你?”
“闭上你那个嘴,”王远叹口气,很惆怅,“……其实对面人都挺好,关键不来电啊,还有也没那么差吧我,人民教师,再过几年能当个年级主任…算了,心累。”
“这种东西看缘分,不来电就是缘分没到,”刘一舟劝,“你看陈诩,缘分到了自然而然,无论多戏剧性都能在一块,人小山虽然不讲话,但干实事,多好。”
“我的缘呢?诩哥对小山也不错好吧。”
窥屏半天的陈诩终于舍得摁着语音键:“不是聊王远吗,怎么聊我身上了?”
“excel到底怎么做啊?”张朝阳插缝弹消息,“上岗一周了,度日如年啊兄弟们。来前我叔问我会不会电脑——那不肯定会吗不然咱这么多年网吧不白去了么,我就说会,结果我靠行政为什么要做表格?谁能告诉我?”
几人乱哄哄地各说各的。
其他几个别班的,有段时间没聚一块了,估计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好像他们这个年纪就这样,都知道各有各的忙,但平时真遇到事会互相帮忙。
刘淮倒是来过店里,几次后陈诩叫他别来了,本来住得就远,来回折腾。等再过半个月要下雪,到时路面积雪结冰肯定滑,估计即使车轮胎上防滑链出行都不会很方便。
方文就在小巷饭馆里背完了自己的上学期英文单词,没多久陈诩便发现催眠的英文单词变陌生了。戴上眼镜后他视力很好,眼尖看见书的封皮儿不一样。
“哟,”他捏着书页看字,“换新书了?”
方文有点不好意思:“老师给的,下学期的书,我提前预习着。”
“就小文这个劲头,以后能上个985,211都说不定,你好好学,”大姐往水瓶里冲刚烧开的热水,盖上瓶塞,“大学还有奖学金呢,我家有个比你大几岁的哥哥,每年寄好几千给我,我都给他存着。”
方文摸摸脑袋说好。周见山从厨房出来,拿上电动车钥匙去接米油,看着人出了门方文才弯腰抱起那大盆菜去小院里洗。
冬天水凉,方文又是个实诚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生了层冻疮,发红。陈诩刚开始没注意到,某天晚上和周见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周见山“说”的。
他和方文俩人一块在后厨待的时间更久,周见山经常看见这小孩用手指抠挠另一只手。
又过了几天,陈诩在某个不忙的上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将手里拎着的装文件的袋子朝吧台一扔,先喝了杯热气腾腾的泡好的茶,感觉自己这才从外面的寒风中缓过劲来。
“方文,”他说,“菜放那,洗个手去。”
周见山从窗户那朝外看了眼,出来了。
方文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做。回来后举着洗干净了的猪肝色的手,啥也不敢摸不敢碰,生怕给弄脏了。
陈诩瞥了眼:“护士啊?”
“啊?”方文没懂。寸头原来还端了个碗,越走近越香,闻着还有股辛辣味。
“保持无菌等着给人做手术呢,”陈诩指了指带回来的塑料袋,“冻疮膏,把你那手抹抹。”
又转头看一边等他说完的哑巴,“我不喝,”汤摆在柜台的桌面上,呛人,“讨厌生姜。”
周见山比划:【外面冷,喝了不容易感冒】
【感冒了你不能来店里。】
【那我就一天都看不到你。】
陈诩只好捏着鼻子喝完。当天晚上九点多,笔一扔就搂哑巴进被窝了,许雾给他打电话:“祖宗,交稿。”
“再说吧。”陈诩闭眼。
“又来这套,”那头的许雾有点咬牙切齿的味儿了,“…钱给你赚你都不赚,那可是钱啊,马尼,人民币,换句话讲能不能给人于扬君几个小孩做个榜样,你好歹带人家来,哪有这样——”
“嘟。”
手指点开微信:“这两天一定。”
对面发了个举菜刀的表情包,半分钟后又发了个窝囊痛哭的卡通小人,最后又是个头顶冒火的小人,“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一分钟之内人格反复丝滑切换。
卧室关了灯,大概是师徒间的心电感应,陈诩也在一片漆黑中小声地哭号。
期期艾艾,可怜得很。
等了几天有人上门给饭馆通上了燃气,橙色的管道从小院里的水槽一直通到厨房。方文的手泡在热水里,痒痒的,冻疮膏挺有用,红紫色的痂斑淡了许多。
方文抬头有点恍惚地将四周看了眼。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往这里跑,快要过年,往年他和奶奶两人在家,奶奶会包好几种馅的饺子。
其中一只饺子里放一粒花生米,每回都是他吃到,奶奶就说:“文文好福气。”今年奶奶卧床,有钱买药后说话比夏天时底音足了些,但要忙活着包饺子身体还是吃不大消。
新年越近,方文越惶惶。老人如迟暮,不似年轻人如骄阳,抛物线下沉,他害怕饺子是一个节点。
然而在小巷饭馆待得时间越久,他就又越愧疚。他小心翼翼地站在这里,看水珠从玻璃门上滑落,洇成蜿蜒的数条痕迹。
他谴责自己,奶奶在等他,而他在这里贪恋着这份温暖。自己实在不该有这个自私得几乎等同于将对方“抛下”的想法。方文揉揉眼睛,鼻尖一股草药味。
然而——
这里实在,太像个家。
第99章 牛肉
小道消息里原本要在年前重新开业的南市场——现在是南商城, 开业的日期延后了。
陈诩出门接菜和转悠的功夫听见些周边的商户抱怨,说现在要是开不起来,那估计得过完年到春天往后了, 一条街上之前还时不时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声里面传出来。
最近没动静了,出入口用长长的铁链锁着,看上去莫名萧条。
“估计早着呢,”李建华扒了口饭,“先是工资没按时发, 有人闹来着, 加上前几天有吊工摔下来了,三层楼那么高,摔到后脑勺,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陈诩拉板凳坐, 倒了杯饮料推过去:“摔到后脑勺?一般这种高空作业不是会系绳子吗。”
李建华早上没吃饭,有点犯低血糖,一杯可乐进肚里, 又风风火火吃了一盘子饭和菜。
这会儿才舒服一点,摆手, “那绳子根本就不结实,拴个人都颤巍巍的,吊上去晃来晃去的就更够呛了。”李建华咳嗽, 嘴里东西咽完说,“我听我们出租群里说的,小张他弟就在里头干装潢。”
“那也敢用这绳儿。”陈诩看到过悬空的那些工人, 确实很细,不太正规的样子。
“省钱呗,弯弯绕绕说来说去不就都是钱的事, 出事当天下午就全换成合规的吊绳了,早干嘛去了?”
“这能告吧,”陈诩拎着剩一半的可乐瓶,自己也喝了口,“尤其是拖欠工资,现在不就打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