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漫天火光铺天盖地,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与傲慢,乍然掀开浓墨般的夜色。
第106章 火海
喉咙干涸, 眼球胀痛,四肢千斤重。
渴得很,无数只蚁虫在皮肉下游走。
陈诩皱眉,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面前却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然而说陌生——他的眉头没放下,陈诩又莫名有些迷茫。
他很快判断出自己正站立着,周边有风,微弱, 并未带走多少蒸人的暑气——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曾经见过。
他来过这。
什么时候?
心里漾出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陈诩低头, 随着目光下移,视线中出现一只手。
细,白,五根手指长。
指关节明显, 薄薄的筋条上似乎没挂着多少脂肪,透过皮肤,青色紫色的血管显眼。一种病态的羸弱。
他这样低头看了十来秒, 将手翻转。这个动作明显熟练许多,似乎曾做过许许多多遍, 简直像是肌肉记忆了。这确是他的手,陈诩确定。掌底发黑,那块黑在阳光照射下呈现一种油乎乎的亮。
像是团油膜包裹着他的手掌。
铅笔灰, 他反应过来了。写生。
这是隔壁村。
他被许雾连哄带骗诓坐上那辆崭新的大巴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一起来隔壁村里写生了。许雾说这里的风景很好, 风土人情皆备——
他还记得。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叫陈诩愣了下,许雾在画室说这几句话不过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记得不是很正常吗?昨晚许雾还带他出去吃了份炒面, 他吃了一点,剩一大半。
咸了,他将豆芽挑着吃完,握着筷子犹豫再三,问:“我不去行吗?”
“不行。”许雾摇头,坐直看他,“反正你在家又没什么事,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多没意思啊——我给你打包票,那儿很漂亮,有山有水,你会喜欢的。”
陈诩放下手,蝉声吱呀呀叫。
只过去一晚,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陈诩居然死活想不起来了。或许什么也没回答,和往常一样,只是沉默。他变得没什么话想说。
老实说其实他并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最近几月比从前嗜睡了一些,话少了一些,但周围所有人包括许雾,都认为他失去了独自待在某处的能力。
早知道不来了,天实在太热,他在马扎上坐不住,许雾找厕所,他抱着画板,借口换个位置,“借过借过。”然后还是自己一人偷偷溜了出来。
他实在不想让那些对他过分好奇的学生们看见自己——到底对着大家一起面对着的同一片风景画出了什么。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河流。
水大概是温热的,甚至发烫,陈诩猜测,他朝那河里头张望,只觉日光刺眼。
头顶挂着颗金色的火球,太阳大到连那些生长了许多年头,看上去足够茂盛的大树也无法遮挡去太多。
衣服吸热,那日头的光从树枝叶片中跻身,再顺着缝隙碎碎地掉落进去,随那波动的河浪粼粼地流淌,天地一色。
炎热,晃人。
他找不到能够用来判断深浅的坐标轴,比如说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或者是几条交尾的鱼,然而水里什么都没有,河只是张着嘴吞天上的太阳,岸边的树影,还有脱掉鞋子,将脚没过水面的他。
水居然是凉的。
他从晃动着的倒影中观察自己。十分单薄的躯体,称得上瘦弱。
四肢覆着稀薄的汗毛,青春期,发育没几年。但还算高,好像细溜溜的胳膊与腿吸收掉了身体所有的营养,叫嚣着生长,以至于身体的关节看上去略狰狞,连站立着的脚趾在水影的波动中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陈诩闭着眼,高温蒸腾着他的头皮,视网膜上一片赤红。他有尝试转动眼球,然而那火红的太阳也炙烤着他的眼眶,烘干最后一丝水分。
他将眼睛转得干涩,像老旧的机器零件喑哑地转动,或者是粘贴着纸张的那块画板,此刻离他不远,躺在地面,直挺挺,死鱼一般,不扑腾,不挣扎,身下压着一片快要蔫掉的草苗。
他拖行着那块画板走了好一段土路,木质尖角在泥土与野草上有规律地跳动,缺乏水分的土地像他的骨骼一样坚硬无比。
这里的一切都直白。
好烫。
太阳好像越升越高了,越变越大。他湿透了,汗顺着脊椎向下流淌,紧巴巴地裹在皮肤上,很难受。
他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有没有好受一些陈诩分不太清,河水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他用手心捧了把水,玉液琼浆那样喝了,然而还是渴。
陈诩光着脊背,解开扣子,一件件脱,最后顺着腿根,将所剩的最后一件衣物揉搓着褪去,他分别将脚从中拿起。
他和这天地一样直白了。
然而还是热。
朝前走两步,水已然没到了小腿肚,陈诩垂眸。
蝉依旧叫着,吵闹无比,震着他的耳膜,敲击他的大脑。
他突然开始喘气,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着,吸到底,再猛地呼出去——好像要将肺腔灌满,力度之大甚至要将那些根薄皮下的肋骨折断,断骨戳出去,像断掉的树杈。
“陈诩!”
有人喊他。
他倏然打了个冷颤。
一瞬间,感到陈诩浑身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对,是有人喊他。
“陈诩!”
他剧烈地喘息着,头发过电般竖起。
什么东西就要连到一块了,他忽视了遗忘了的,不对,他应该记得的,就像在梦中出现过许多次的,那个人,那张脸,对,他记得的——
“醒醒,陈诩!”
陈诩猛地睁开双眼。
“汪汪汪汪汪!”狗叫,尖锐无比,“汪汪汪汪!汪汪汪!”
同一时间五感瞬间被唤醒,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立刻感到眼睛疼,他眯眼,四周到处是浓烟,温度极高,大朵的黑色烟团从窗户中从变形了的门框中滚过。
着火了!
“跑!”谁的声,刘一舟的,“咳咳,咳!怎么会着火!”
刘一舟第一个被狗叫声吵醒,连滚带爬地将地上几个踹醒,一回头。
沙发上的两人双目紧闭,看着是被烟熏到了。几人连鞋都来不及穿,把快要昏迷的陈诩晃醒,周见山也睁了眼,看了两眼立刻坐了起来。
“怎么会着这么大火!”刘淮带哭腔,烟实在太大太呛,说句话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咳咳,咳!要烧进来了!”
“打119啊!”
“手机呢,我手机呢?”
“还找什么手机,先出去啊!”
窗帘撩了点火星子,立刻燃了起来,耳边到处是燃烧断裂的噼啪声。“先出去!”陈诩喊。
“院子不能去了,咳咳!”整个院子成了一片火海,王远搬起把椅子朝那边扔,咣当一声响,“能烧一阵,快走——”
“这边,”陈诩弯腰捂住口鼻,脑袋发晕,闭眼缓了缓,周见山托了下他,“走这个门——”
侧门通店里,火是从院子里烧起来的,陈诩看主卧,门板下跳动着橙红色的妖冶的火光。
今晚亏得几人在这儿留宿,不然按这个燃烧吞噬的速度与顺序,睡在主卧的话现在他俩都能直接拉去埋了。
“丽丽姐——”谁哽咽了声。
之后就是无尽的沉默与咳嗽,嗓子与鼻腔疼得让人无法忍受,太烫了,到处是火苗,连结在一起,跳跃着摇曳着,愈演越烈,越来越大。
侧门也变了形,大概房屋整体的结构已经开始发生改变,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火海全部淹没。陈诩尝试拧把手,没用,他掏出钥匙,转动着拧锁芯。、
“啪嗒”。
钥匙居然断了。
张朝阳声音变了调,“我不想死……”他喊,“怎么办啊。”
没人再说话,大家谁都是心知肚明,那是最后一扇门。死亡的恐惧一点点漫上所有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插着半根钥匙的锁上,陈诩掐着那半截钥匙,用力拧把手,“咔哒咔哒咔哒——”然而那锁芯纹丝不动,卡得死死的。
手很快充血,他感受不到疼痛,那是他们唯一的生的希望。
“打不开。”他声音干涩,“变形了。”
“我来。”
每个人都挨个尝试,再面色惨白地松开手,火已经顺着窗帘烧到了地毯,五十块蜷缩在几人的脚边,呜呜叫着。
陈诩弯腰抱起狗,狗两眼眯着,也不大精神了。
死般的沉默——更可怕的是大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有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让个空。”陈诩说。
话音刚落,门那块空出一小片来,他将狗递给刘一舟,朝后站了些。
“你干嘛?”刘一舟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立刻想阻止,“不行啊!”
“砰!”陈诩已一脚踹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