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呜呜叫,“陈诩!”王远喊,“你腿不行,换我。”
“——砰!”又是一脚,这一脚几乎用尽全力,支撑身体的膝盖隐隐作痛。门松动了。
火已经烧到客厅的地毯,舔舐着真皮沙发,电视边上冒着高高的火焰。每个人身上都大汗淋漓。
然而陈诩像是没听见,再次抬腿。他感到愤怒,对方实在不应该挑选这样一个夜晚。
实在不该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凭什么
单腿的力量有限,他低低骂了句,下一秒被人从后背抱住。
周见山将他抱着拽到身侧,握了下他的肩,紧接着一个高抬腿。、
这一脚狠厉,决绝,只听震耳一声巨响。
断裂了的整块木板应声倒下,门开了。
陈诩开始把人往外推。
几人回头想让,他吼:“快走!”
他们从侧门往店里跑,陈诩让哑巴先走,哑巴不肯,他知道哑巴是个犟的,只好先跑出去,周见山跟在最后。越往外跑视野越黑,电线被烧断了,除了火光没有其他任何照明了。
陈诩被杂物绊了一下,后方稳稳地扶住他,架着他往前奔。
地毯材质特殊,燃烧迅速,很快整个天花板开始朝下掉落灯管与融化了的电线,陈诩在喘息中回头看了那么一眼。
视网膜上一片橙红,在那烧到顶的铺天大火中,每个物件都正融化着。
没有了。
陈诩将钥匙丢给率先跑到卷闸门口的王远,王远从地上捡起,弯腰插进锁芯。
所有的一切都在慢动作。
那火从侧门烧出来,简直像追着他们跑,店里堆着几大桶色拉油,火沿着厨房朝外烧来。
“哗啦!”卷闸门上弹。
“开了!”王远后怕地扔掉钥匙,回头,却是两眼一睁:“小心——!!”
头顶掉下块板材,轰隆巨响。
陈诩一怔。
刚要回头,就觉后背传来股巨大的力气,将他用尽全力地推了出去。
第107章 机械
陈诩跌坐在卷闸门外的空地上。
双手撑住地面, 身体还未起身,脑袋已朝身后转去——他刚从那里出来,几秒之前。
南市场已经存在太多太多年, 久到这里的所有都是陈旧的,冯兰活着时带陈诩来过这一片买菜,他从自行车后座下来,看女人弯腰在小摊上挑选,空气中弥漫着热水烫鸡毛与各种干鲜大料味。沿边商铺的头顶是一溜长长的发黄的顶棚, 用于遮挡风雨。
旁边时不时过去辆车, 人声喧闹,小贩高声叫卖,在各种大嗓门的还价或闲聊声里,冯兰低头掏出口袋里那个不算丰厚的深红色皮夹子, 打开,从里掏出几张纸币或是钢镚付钱。
付完钱拎着菜走。陈诩一步步跟着,遇到好玩好看的新奇东西停下来看, 等他看好玩好再站起身时,那自行车已经混入人群中, 看不见了。
冯兰不会还价,不会等他。陈诩的人生中看到最多的是背影,每个人都在离去。
棚子轰然落了。
半截锈迹斑斑的棚体足有大半个人高, 将店门几近堵死。地上有砂砾,磨得手掌火辣辣地疼——但凡刚才晚出去一步,现在这锋利的钢架下压着的便是他了。
陈诩愣愣地抬头, 漫天火光影影绰绰,钢架后立着个人影,火焰在墙壁上跳跃着。
那人面对着他。
看不清——脸上是一同跳跃着的阴影, 他看过那样多次的一张脸。陈诩知道那双眼眸定落在自己的身上。
喉头不受控制地发紧,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周见山!!”
烫。
周见山的视网膜上只剩地上瘫软坐着的那个人。
手抬了下,在空中停顿,又放了下去。扶不到了。
他朝身后偏头。桌子靠椅,吧台——陈诩会坐在那里喝茶,墙上的电风扇,夏天一定会早早打开的空调,拐角的厨房,他们一起吃饭的放在杂物堆边上的小方桌,只觉恍如隔世。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家。
周见山的神情落寞。
或许这本该就是他的命,是了,老天待他一贯如此,过了两年快活日子,无论他信不信,似乎到了梦该醒了的时候。
屋梁就快要坍塌,老房的结构在发生改变,他甚至能听见头顶传来硬屑与石块松动后簌簌掉落的声音——这将近三十年的老房,他们的巢穴,崩塌在他决定朝命运挥出一拳的时刻。
周见山做一件容器二十二年,承载着,倾听着,吸收着,吃进去秘密,吃进去情绪,再之后将这些永远烂在肚子里。哑巴向来如此,似乎天生就失掉了去对抗去辩争的能力,这是世界的规则,每个时代都如此执行。
命运不公!他喊不出!
陈诩能喊,陈诩不喊。王立刚能喊,王立刚只替女儿喊。
一个哑巴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会在什么样的时刻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足轻重。当语言被剥夺时,思想没有出口,人会看上去单薄。
他便要喊。第二十三年,周见山选择将自己朝那座山上撞去,不再做容器。啐掉吧,摔碎呢?如果一定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够换回安宁,他愿意成为那件祭品。
“再见,”少年的头发冒着水汽,“我得走了。”
你得走了。
“再见,”烈日下那人朝大巴车遥遥地飞去,“记住了。”
记住的。
在那之前呢?他们在河边,他们在水中,他们像两条没有生长着鳞片的鱼。
蝉鸣,水流,周见山将怀里抱着的衣服还给地上那人。
小指上晃悠悠地痒,他低头看。
半晌,弯腰将勾着腕口的袜子轻轻放于那人的脚边。脚趾也白,暴晒下显得伶仃,年龄比他要大,身型却较他单薄。莫名的,他唇瓣发干,从那水渍渍的脚上移开目光。
人动了,手朝他而来。他睁大眼,只觉脖子下一凉。
下意识想退后,身体却僵硬在原地,不听使唤——或许他确实有些舍不得离开。
指腹柔软,带着些水浸泡后的褶皱,轻轻擦过他锁骨下方的伤疤——其实周见山已记不清那些痕迹的来源,大概是石子,或是树枝,无所谓,他不记得,那这世界就不会记得。
少年的眼睛有一层雾,周见山觉得自己好像要掉进去。
指腹摩擦得怜惜,轻触他的伤口,“……疼?”声音也轻,“……有人欺负你?”
周见山的唇喏了喏。
疼。
他怔怔看着,少年和男人的身影重叠,灼人的烈火中,眼前那片黑色的纹身嗖地不断放大。
羽翼渐丰,张开,挥舞,最后竟化作一只展翅的鹏。
那鹏朝他飞来。“周见山!”他听见陈诩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皮肤似要崩裂开的灼热,这火要将他再锻造一回吗?
“别睡,”陈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人朝前扑,再被拽远,那双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别闭眼……求你……”
他静静望着,【号码】,大脑已经不能够正常思考,他“说”:【你撕给我的】
对方一愣,紧接着筛糠般抖起来。周见山的心像破了个大口子那样疼,他闭了下眼:
【我记得的】一阵晕眩,他“说”:【记了——很多年】
视线变得模糊,浓烟滚滚。就叫他自私一回吧。
【认识哥】动作变慢,“说”得珍重:【好开心。】
口腔里弥漫着酸涩的铁锈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陈诩说不出话,“马上…很快,”喉咙筋挛,从控制不住紧闭的齿缝中艰难挤出句子,“……要来了…消防车…周见山!”
“你给我睁眼!!”
意识就要朝那最深最沉的地方落去,周见山却猛地哆嗦了下。
陈诩脸色难看,嘴唇发白,看不出任何血色,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爬起来,赤手去拖拽那滚烫的锈铁杆,再被旁边的几人拉拽开。
“对不起。”眼泪收不住,喉头发梗,陈诩说得断断续续,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那几年我过得不好,每天——每天昏昏沉沉,连家住哪都不记得,我——我经常做梦,你在梦里——”
“你——你长大了,”大颗眼泪朝下砸,砸到唇上浸到嘴里,“——你过得好吗?”
怎么会好。像条疯狗,咬住谁就不松口。
“还疼吗?伤好了吗?”没好,陈年旧疤只是从红色变成了白色,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额头抵住额头,胸腔贴着胸腔,呼吸喷在对方的脸庞上,陈诩摸着那长长的疤痕,再很快失焦。
他们以此感受自己活着的痕迹。
“还有人欺负你吗?”陈诩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周见山终于又动了。
手摆了摆,像是告别,【别】,握成拳在胸口摇了摇【难过】。
【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