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家落了座,他也坐了下来,这一遭反而心里那份紧张被气恼打消不少。曹远带出文件,做出恭敬模样,接受询问盘查,说自己知无不言。
“什么诉求。”
“检举。”
“档案和文件。”
“这都全,”他将东西递了上去。
“代表方是?”
“普通民众。”
曹远原本精神,娴熟地一个一个回答着问题,看如此顺利,心中不免又有些得意。这庄严的厅堂轻怠几分,那股不安此时更是烟消云散。
但是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头顶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他为了避免露怯,一直没有抬头去看,此时感觉越说越不对劲,即便对话没有问题,流程也没有问题,但他就是觉得诡异。那声音太熟悉了,想认却不敢乱认,毕竟荒谬至极。
但曹远还是抬头了。
他看清楚那人的时候嘴巴里还在回答问题。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翕动着,背诵着,直到声音消失,喉咙再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调整不过来了似的,曹远心理反应没有生理反应那么快,脸上血色尽失,如一张白纸,被钉子扎在原地,浑身僵直,如坠冰窟。
左侧落下半头位置,桌面摆着金镌立式铭牌,是副检察长的位置,邢幡正穿着他的制服,平静地坐在那里。
他看着曹远的眼神不带情绪,询问的问题仿佛与自己无关,在他问出:“受贿的证据需要提供来源,目前所取信息采证院方判定效力不足,你还有什么补充?”的时候,曹远就像是见了鬼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他,嘴大大张开,又紧紧闭上,就这么像条鱼似的,努力了数十次,最终还是姑且调整过来,艰难十足地颤抖着问:
“你怎么没死?”
负责笔录的书记提醒,“请坐下。”
“你怎么没死?!”曹远几乎要冲过来,“他娘的你是人是鬼?你怎么没死,你不是掉海里了吗?我亲眼看着你——”
邢幡问:“你在哪里看的。”
“我明明看清楚了,我们几个都看清楚了,你上了飞机!舱门关了,xf290,从起飞到坠机所有的记录,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掉下去的!”
书记再提醒:“冷静一下。”
曹远还是叫个不停,他指着邢幡快喊破了喉咙。当时为了精心谋划这场空难,可以说是事无巨细,需要打点的太多了,没有一处是巧合。
他的出行时间,提前安插的人手,胁迫听命的机组人员,从飞行员到空乘,无论是绑架子女还是父母,命换命的威胁要废多少人手心力,因为更换工作人员需要理由,为了不让邢幡察觉出问题,找个愿意帮忙的官员难于上青天。
狗转圈似的,一层一层地打点。看着他上了飞机,看飞机从跑道升起。终于咬住了尾巴。
他怎么没死?他到底为什么没死?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哪个环节都没出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曹远激动得过了头,他冲出来要扯着刑幡问个清楚,“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人是鬼!你不可能还活着!就连电视都播了你遇难的新闻!”
“新闻通报里没有一个字说我已经确认身亡。”
“那你他妈的不是放屁吗!飞机都掉海里了人能活下来?!你拍电影呢啊?飞机分明半空就炸毁了他妈的你就算背着伞跳下来——”
曹远现在这个状态,要问什么也是徒然。本就是走个过场。来检举的‘群众’嚷嚷个不停,情绪俨然失控,警卫员训练有序,将目次欲裂大喊不可能还非要冲过来一探究竟的人按住,除了被‘检举’的本人,其他也没有再陪坐的必要。只等现场秩序恢复正常了再回来。
邢幡解释:“我性格不好,所以容易得罪他人。有时候需要敏感一些。”
曹远荒唐道,“你根本就没上飞机?”
邢幡说:“公派的载具规格不能过限,座位扶手上有翻盖的简易烟灰缸。处处受我限制,赵坚亏损严重,哪有钱为我买台新飞机?民航统一全面禁烟十几年了,你们换的这架飞机是老机型。虽然被整理得很干净,但这个型号有些配件早已不再生产,多年无法修检维护。我要坐十几个小时,实在是不太放心。”
曹远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死死瞪着,也不知要多久过去,他嘴角一裂,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呼吸,最终磨着牙,“好你的。”他猛地将胳膊从警卫手里抽出来,又被重新反绞着,他再挣不脱,只一盯着座位上那人,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好你的。
浓浓的不甘都要将整间屋子活淹了。
邢幡看出来了,淡淡道,“即便不是这架飞机,你也不能成愿。谁甘心做陪葬品?”一上飞机,空乘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对劲,他能看出来,既然人长了嘴,那就直接询问缘由。
以家人的生命安全拿来要挟,那承诺能救就是唯一的办法,把人命当筹码就会变成筹码,一换一罢了,人哪有那么好控制。会出问题是必然的。
邢幡说:“我熬走邢业霖用了二十七年,这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不到半年就打算得偿所愿,心急是一回事,盲目自信又是一回事。因为没真将我放在眼里,所以赵坚才会找你给他办事。”
“你什么意思?”
“即便陈悟之当案例,也没给你们带来什么警示。”
邢幡高坐在上位,他看起来其实很疲倦,面无表情地按部就班,依着流程就事论事,一问一答,没什么情绪,就像是处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案子,仿佛这些事已经经历了数次。
因为对他来说,本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案子。
本就经历了无数次,这些年更危机的情况也是出现过的,有些能化险为夷,有些靠运气。邢幡是个真能将自己生死安危放在一边的人。他看着云淡风轻,因为工作只是工作,这两天连轴转,实在是很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说得再怎么无所谓,那也是死里逃生。戚正在远处看着,举着手机,又有些迟疑……要不要立刻通知他西苑出了事。
将曹远收监是当时偷贩禁烟出了家长举报那事的时候就该做的,老师为此训他许久,但邢幡说鑫城的问题抓一个治标不治本,海岸港口地区本就自成一脉,巨大的利益链生养牢固的保护网,极难撼动。
检察长骂他轻浮,想一口吃个胖子。只身犯险,胡作非为。其实这也不算冤枉他。一辈子都拿命当肉饵去钓大鱼,他迟早折在自己手里。
曹远还是觉得不甘,他一肚子怨气几乎要当场变成个厉鬼把邢幡撕碎了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要见赵坚!我要见我老婆孩子!什么流程都没有就敢乱抓人?”
熟悉。向来都这个场景,站位都不带变化的。这些年戚正看得都有些腻味,他耷拉着眼睛,抱着胳膊,比坐在那掐眉心的邢幡还无趣疲惫。
他对邢幡说:“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邢幡没有看他,放下手,“我哪里又出了问题。”
“你说得轻松,自己心里清楚这得有多侥幸吧。你要是没发现那个翻盖烟灰缸,人家空乘恰好又是个心理素质极强的,你就是上了那趟飞机,等往下掉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
“真到了那个时候,顺其自然。”
“你为什么这个状态?我觉得老太婆把你害了,你不该去鑫城这一趟的,去之前好好的,在海岛也好好的,唉,一遇到老相好,活的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邢幡低声笑笑:“也只有你觉得我活着是件好事。”
“你这个动静,你不怕你家里那个看见啊? ”
说起这个,邢幡倒真无所谓,他也猜过陈羽芒知道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要么高兴,要么很平静,或者直接离开房子去找季潘宁,既然心愿达成,那邢幡觉得:“他应该会高兴。”
戚正无法理解也不能尊重,憋了半天,只干巴巴地说:“……真是家里闹鬼了你。”
“向曹远查问出赵坚藏身的酒店,我带人去捕。”
“你歇一歇吧。这事谁都能做。用不着亲自去。”戚正拦住他的去路,一再建议他休息,邢幡用目光无声询问,他咳嗽一声,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说,“西苑出事了。陈悟之去找过陈羽芒,你之前嘱咐过,所以鑫城那边我派了人去看了,人不在屋子里。目前正在搜寻,还没有结果,总之……”
他还在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抬眼想看看那人脸色,结果心中一惊,还没说话,就被抓住手腕。“嘿!干什么你?!疯啦!”
邢幡问:“什么时候。”
戚正给他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要掏自己的配枪。
“收手!收手!”邢幡力气大得惊人,戚正大愕,差点喊了警卫,从位将近四十年,第一次有同僚在工作单位用这种气势动手,他可不是邢幡这类人,不图功名利禄,更不会随随便便上一线。平日里见得无论是狐狸还是狼,那相处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你好我好的,哪见过这种阵仗。“冷静点,平白无故和我起什么肢体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