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晏在他旁边坐下,很快,消防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没骗你吧。”他转过头,对上贺铭盈满笑意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贺铭的用意,他是担心他待在这里害怕。
房间里每一样家具都未移位,连一块瓷砖都看不出变化,几天前他还不敢踏入,半小时前他还战栗不已,可是此刻,贺铭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瞧着他,所有的不安、惊惶就全部消散。
他最恐惧的地方,因为有贺铭在,变成了一处避风港。
那贺铭呢,贺铭对着他的时候,会想到在福利院里憋闷的时光吗?还是因为想起阿龙,所以反而有无限的耐心和宽容?
时晏偏开头,“我们下去吧。”
“好。”
贺铭伸出手扶他,时晏佯装没看到,原样单手撑着地面借力,自己站了起来。贺铭也不介意,只默默地收回手,随着他下楼。
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时晏沉声道:“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以前的事,指的是福利院,还是找他做情人?
不等贺铭开口问,时晏又说:“离开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其他的我处理。”
贺铭便知道,他是说时文礼和福利院的事。
有些话现在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时晏,其实我……”
“晏哥!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
时晏没想到,先带着火警赶来的,是苏北辰。
他冲到时晏和贺铭之间,想要抓时晏的手,被他避开,他毫不在意,急急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时晏。
“你受伤了吗?你要是……你要是……”说到这里,他话中已经带上了哽咽,“我真该死。”
他大概吃了一番苦头,被他打断的贺铭冷眼看着,他后背的衣服扯开了,皮肤上裂开等长一道口子,还在冒血,手上也有烧伤。
“你该不该死,法院会判。”时晏漠然道。
苏北辰擦干眼泪,袖子上的灰沾到眼睛,他眯着眼,这才看见被他挤到一边的贺铭。
“真是命硬。”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对着时晏:
“你就是为了他?就算时文礼威胁你,你也不应该自己来!他根本就是想让你死!”
他又抹了一把眼睛,灰尘进去了,眼泪越淌越多。
“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们先点的是房子,如果消防员来的再晚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死!”苏北辰越发激动,“是,我自然不配,但他难道就值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的命重要,没人值得你冒险!”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断逼近时晏,贺铭皱着眉头向前一步,想把他们隔开,时晏却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这时苏北辰脱了力似地滑下去,瘫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放声大哭:“看见你的车在那里,我的心都快停了。”
时晏垂下眼睛,神情复杂,他对贺铭说:“你先走,我有话和他说。”
话音落地,周围陷入短暂而绝对的寂静,连空气里的尘埃都不再浮动,纷纷扬扬落下来盖住了心里的躁动。他盯着贺铭的鞋尖,呼吸苦涩地埋进风里,片刻后,贺铭终于退开,浅浅道了声好。
脚步声很急,很快远了,直至完全听不见。等到时晏再抬起头,眷恋和难堪都散得无影无踪,时晏再次对苏北辰开口:
“虚的不用说了,交出你手里的账本,能少判几年。”
“虚的啊……”苏北辰抬起头,泪光里时晏的脸好似还是从前的少年。
可是泪水堆成的泡沫破灭以后,他又能看清楚,满目疮痍的庭院里,时晏疏离得像那些过去一样遥远,他眉目间属于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尽,充满压迫感地等着他回话。
他究竟做了多少蠢事,才让他和时晏到今天的地步。
“晏哥,我欠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苏北辰仰起脸看着他,没有算计,别无所求,眼神比十七岁的他还要纯粹,“我只想知道……”
“我没喜欢过你。”时晏直视着他的眼睛,果断地回答。他还是那么坦荡,既不鄙夷,也不敷衍,叫他死心也能死得明明白白:“我从没为了你嫉妒过时文礼。”
说来可笑,这桩疑案,他是在和贺铭分开后才想明白。
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不愿意想起贺铭,于是求助于酒精。可是醉了以后,脑海里又全是那张脸。
就一会儿,假装贺铭还在他身边,在他这样想着,睡意昏昏沉沉袭来时,一道念头如白光乍亮,迫使他张开眼睛:
寂寂长夜里,贺铭也这么想着别人吗?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对象却是一个他亏欠良多、早已去世的男孩。
“是吗,可是我很嫉妒贺铭。”看他神情,苏北辰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都要牢底坐穿了,你就不能骗骗我。”
“可以帮你请律师。”时晏最后看了他一眼,“但仅限于此了。”
第86章 86 清算
车门打开,钻进来的风有点凉,时晏打了个喷嚏。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从时家老宅横穿大半个长临,赶到了位于另一头的机场。
私人飞机里,时文礼面色不虞,坐着等他多时了。
他不紧不慢地迈进机舱,看见时文礼的瞬间,迎面飞来一只茶杯,时晏及时偏过头,那只瓷杯擦着他的耳廓飞过,落地后砸了个粉碎。
“消消气,时董。”
“你要是早有这样的本事,”时文礼怒极反笑,“也许你妈也不会死。”
按照时文礼原本的计划,那把火烧得最旺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境了。可是他刚进机舱,就接到了禁飞通知。
警方怀疑他和李修远失踪案有关,他被限制出境了。
算算时间,时晏应该是在收到他的消息后,立刻安排人带李修远的家属去报了警。
他要激怒时晏,时晏偏不遂他的愿,懒洋洋道:“现在也不晚,你不是还坐在这里吗。”
“你以为你赢了?”时文礼走到他面前,眼底恶意一览无余:“温岁蝶不要你,温荣骗了你,苏北辰背叛你,贺铭瞒着你,从前你孤立无援,现在你依然是众叛亲离。岁岁福利院写着你母亲的名字,基金会挂在你的名下,无论如何,你别想置身事外,丑闻和耻辱会伴随你一辈子。”
天旋地转,时文礼猛地扑过来,时晏倒在一地碎瓷片中间。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想要避开时文礼,却被时文礼压了个结实。
打量着他惨白的脸色,时文礼大笑起来。
“承认吧时晏,从十五年前,你走进浴室开始,就再也出不来了。你要带着你的恐惧,听着耳鸣声,一辈子待在那个充满死人气息的房间里。”
那具外壳华美而内里烂透了的身体紧紧压着他,手掌爬上他的脖颈,轻柔地抚摸了两下。
“她死了,你就恨上了我。”
“你以为我就不恨你吗?”
“是你们夺走了我的自由。我被套上了婚姻的枷锁,家庭的缰绳,为了你们,我必须得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的责任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你们还要求我完美无瑕呢?”
那双手忽然收紧,用力压住了他的喉口,时晏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身上蠕动的那团肉,扭曲的脸孔上完全无法再看出和他相似的影子,那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头怪物。
“说得好像有人拿鞭子抽着你结婚。”时晏翻身而起,反过来将时文礼压在身下,舱顶打下来的白光将他仰起的脸照得雪亮,“我已经走出了那个房间。”
下一秒拳头带着劲风砸下去,打歪了时文礼写满错愕的脸。
“这一下替我妈打的,她真心错付。”
不待他反应,又是一拳,这下他得以重新正视时晏。
“这一下,谢谢你对贺铭的‘招待’。”
时晏捡起手边碎了一半的瓷碟,手腕起落,又快又狠摔在时文礼肩上。吃痛的闷哼被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瓷碟碎裂的声响盖过,他面沉如水,捏着一块新鲜出炉的碎瓷片,用锋利的边缘抬起时文礼的下巴。
“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关系。”
“不可能。”时文礼仰头大笑,“你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你的名字永远和我紧密相连。”
“来吧,割开我的喉咙,把我的血放干!”他盯着那双以自己为模子刻出来的眼睛,挑衅道:“你在等什么?刺下去,如果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杀了我,看这一切会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伸长脖子,朝尖锐的瓷片撞过去,有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流下来,淅淅沥沥的。
不是他的血,是时晏的。
他要撞上的瞬间,时晏握住了瓷片边缘,此时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时文礼看着他的惨状放声大笑:
“你连这都做不到。真让我丢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啪,瓷片落地,时晏松开手,手心里的血仍在向下滴,有点痛,他心里却很轻快,属于时文礼的部分正从他身体里流出去,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