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任已经从护士长那里听说了郁霖和纪风之间的情愫,知道这是他抗拒出院的重要原因,但她怕贸然说出来,会引起郁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从而加重他的病情。更重要的是,在杨主任看来,纪风只是他不愿意出院的表面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对外界的恐慌。
于是,杨主任思考着答道:
“他的焦虑症一开始是学习压力导致的,现在要出院了,又要回到竞争的环境中去,难免会有畏惧心理。你们家长要注意他的心里疏导,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帮助他慢慢回归之前的生活。”
“不给不给,”郁霖妈妈赶紧摆摆手,“我们从来不给孩子压力,只要他能好好的,唉……”
“那他现在这个情况,能出院吗?万一出院之后复发怎么办?”郁霖爸爸问。
杨主任想了想:“你们跟他商量一下,如果他还是抗拒出院,你们也还愿意负担费用的话,可以考虑转去楼下的开放病区,过渡一下。开放病区允许家属陪护,病人也能外出活动,你们可以陪他慢慢适应环境。”
郁霖和爸妈商议后,选择了这个方案。这样他至少不会离纪风太远,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郁霖爸妈给他办好手续后,便去医院边的小旅馆里过夜了,打算明天帮儿子在开放病区安顿好再离开。
今天是郁霖在六病区的最后一天。
郁霖和纪风在活动大厅里面对面坐着,纪风尽量不流露悲伤,郁霖也故作轻松。他们都知道,这一段短暂而奇妙的相伴到了要告别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但纪风无比确信,将来再也不会有一个男孩,在自己生命里留下如此深的烙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纪风笑着把一副牌推到两人中间,“你为了那本漫画书,来找我和吴忧打牌。我当时想,这么瘦的人也要学别人充老大?”
郁霖想起当时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他开始洗牌。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怎么有人什么牌都不会打,太呆了。”
“怎么样,再来一次?”纪风说,“被你们培训这么久,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会了。”
“还是玩24点吧,别的你都玩不过我。”郁霖把洗好的牌摞在桌子上。
两人一直玩到晚饭前,打得有来有回,分不出胜负,全程笑个不停。同一个空间,同一张桌子,时光似乎在此刻重叠。
晚饭时间,纪风照旧在小会议室里陪郁霖吃饭。两人聊了很多关于以后的话,纪风说她出院之后要考个南方的好大学,离家远远的,学新闻或者法律,听起来都很厉害。郁霖说他不想再回学校了,但没想好将来做什么。郁霖说自己会在开放病区等纪风一起出院,开放病区可以自由活动,所以每周探视时间他都会上来看纪风。纪风说好。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郁霖舍不得,因为下次一起吃饭,要等她出院以后了。
睡觉时间到了,两人在走廊上告别。
“你离开这里之后,一个人要好好吃饭。”纪风说。
“好,“郁霖说,“你要好好睡觉。”
神奇的是,这天晚上纪风没有失眠,一夜安睡,或许是前一天晚上哭得太累了。
晨光照进病房,纪风睁开眼,和往常一样刷牙、洗脸,去活动大厅吃早饭。
不过这一次,活动大厅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55章 ☆、55就叫它四月吧
郁霖在普通病房安置下来,还和爸妈一起出去吃了一顿大餐。虽然他还是慢吞吞地咀嚼、吞咽,但至少都能吃的下去,郁妈妈激动地哭了。
看着爸妈苍老了不少的样子,郁霖心中愧疚。
“对不起啊,让你们操心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没什么文化,也没钱,什么都帮不上你。要是早知道你在学校里这么大压力,早就给你退学了。”郁霖爸爸说。
郁妈妈一只手拉着郁霖,一只手抹泪:“书你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郁霖的确不想读了,他发自内心厌恶这种把人逼迫成机器的庞大系统。可他不知道如果真的跳出这个系统,自己将来会不会变成废物。因此,他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便暂时没有跟父母说。
吃完饭回到医院,郁霖妈妈原本要留下来陪护,但郁霖觉得自己是个大小伙子,而且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弹,便拒绝了妈妈,让他们回去上班。爸妈拗不过他,便走了。
郁霖闲得无聊,独自在病区里溜达。这层的构造跟六病区不太一样,六病区活动大厅的位置,在这里被分成了几个活动室和教室。病房和综合性医院的病房没什么区别,是开放式的,有家属陪护,不少病人跟自己一样在走廊上乱溜达。
巡视完一圈后,郁霖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想象三层之隔的地方,纪风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纪风这天的表现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和往常一样,起床吃早饭,吃药,复习功课,甚至还找孙明锋请教了一道地理题目,就好像那张桌子前,从没有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这样子,反而让护士们更担心了。护士长把她的情况报告给杨主任,杨主任安排乔淳给纪风做心理疏导。
乔淳问纪风,对郁霖出院这件事有什么感受,让她不要把负面情绪憋在心里。
“我……我觉得心里很空,就像有一块东西被挖走了,但是又没有那么伤心,因为他愿意为了我留在开放病区,让我觉得自己好重要,我想为了他好好治疗,早点出院,不让他等太久。”
乔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做医生这么久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两个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产生了感情。乔淳不敢对他们的关系妄加评价,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影响到她的情绪。不过从纪风的话听起来,至少这段关系现在能起到正面作用。
“能让你感觉到有希望和力量的关系,就是好的关系。”乔淳总结道。
乔淳向杨主任汇报今天跟纪风聊的情况。杨主任的态度也是继续观察,不加以干涉,毕竟这是病人的自由。而且现在郁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她们对他的责任已经结束了。
聊完几个病人的事情后,杨主任问乔淳:“过了个年回来,还是想走?”
乔淳点点头。
杨主任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在这些年轻医生里,你是最像我的。”
“我跟您的方向不一样,您是精神科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在医院里,说到底还是重视药物多过心理治疗,这跟我的治疗理念不一样。我也不喜欢处在一个系统里,我想出去做独立的心理咨询师,这样更自由,也更专注。”
“好吧,年轻一代有更多选择,是好事。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手头这几个病人出院之后吧,尤其是纪风,”乔淳说,“我想看看她和郁霖之后会怎么样。”
接下来这一个星期,纪风都按部就班地吃药、上治疗课、复习、睡觉,有时也跟其他病友一起打乒乓球锻炼身体。她偶尔还是会感觉到悲伤不可控制地袭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躯体想象成透明的容器,悲伤是一团黑色的乌云,它入侵的时候的确很可怕,但没有哪一片乌云可以在天空中久留,所以自己只要等待它离开就好。
纪风从病区里的新病人,住成了老病人。
写春联的何大爷出院了,他儿子的公司破了产,没法再供养他在这里住院,打算把他送回老家的疗养院去。地理老师孙明锋也出院了,是被他父母接走的,听护士说,他妻子要跟他离婚,他也果断答应了。不知不觉间,熟悉的面孔变少了,只有医护人员从没变过。
当然,还有张阿姨跟她相依为命。
在纪风暴哭的那天晚上,张阿姨的陪伴和安抚让纪风感觉到了亲人般的温暖,但当纪风想跟她聊一聊那天晚上事,对她表达感谢时,张阿姨又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拉着纪风一块跳舞。
纪风无奈又想笑,感觉张阿姨像一台老式电视机,99%的时间都是雪花点,但自己拥有了了那1%的珍贵瞬间。
这天中午,纪风吃完饭回病房睡觉,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了那扇小窗边。她朝外面看去,花圃里已经绿意盈盈,医院围墙内侧的蔷薇也抽了新芽。这时,一楼有一个人跳起来向她招手,纪风低头一看,是郁霖!
郁霖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徘徊,晒太阳,就想跟纪风见一面,现在终于等到了,他欣喜若狂,用力对纪风招手。纪风看到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觉得他比阳光更加耀眼。
纪风看到郁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话,但纪风的楼层太高,加上密封玻璃的隔音效果太好,她好像在看哑剧,什么也听不见。纪风对郁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见。郁霖笑着挥手回应她,用夸张的嘴型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