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本有婚约,我原本要守住她。”
韦练觉得颈边温热,深思略为回转时,才想明白那是他的泪。
“我没能守住她,让她吃了许多苦。我该死。”
韦练很安静。
她像只初生的黄鹂,蜷缩在李猊怀里,良久,闭上眼揽住他后颈,轻轻叹息一声。
第83章 ☆、黄粱镜20
李猊如此说完一段胡话之后就再次沉入梦中,呼吸也逐渐稳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动的迹象。暗夜里男人眉眼清晰,韦练像从没见过似地仔细看他,比画尸形图时候还要认真。
人间每段因缘都有憾恨。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却谈不上遗憾或怨恨,却是另外一种未曾体会过的心境。如果用一种物事来形容,更像是在她原本如箭般孤独笔直的通路上剪出一条岔道,那岔道里花木掩映、溪流清澈。但当她走近了看溪流时,才发现那是忘川之河。如今忘川河水端到了唇边,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孤家寡人。那些迷梦里片段回忆中始终有个比她稍大些的孩子,在明月夜的屋脊上看着她奔跑、在银河挂地的河滩上背起她往家里走,在所有凄凉黯淡的深夜像小兽般互相依偎。
小兽不知善恶,只知道同伴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谁如果敢欺负她,同伴就会向他们亮出还没有长全的獠牙。
可这人间对小兽那么残忍。并不会因为他们尚未长大就手下留情。
韦练小声啜泣,抱住沉睡的李猊。泪水打湿他衣襟,男人眉心仍然紧皱,她伸出手指抚摸,又顺着眉骨一路往下,在唇角停驻。
她闭上眼,把唇盖在他的唇上。狗官天生薄情长相,脸上所有线条都收束得快且锐,如同狼毫迅猛的笔锋。她曾经偷偷描摹过,甚至眼馋这具皮囊到了要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的地步。但现在她心情完全不同了,她看不见他的皮囊和骨相了。
只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个人活在她不记得的过去里,并枝繁叶茂地延伸到将来。
像一个荒唐的幻梦,梦里什么好事都会发生。战乱、饥馑、贫穷和时疾并没有出现,他们平安顺遂地长大,在晴朗无风的月夜里他骑着皮毛黑亮的骏马,在千万盏华灯尽头等待她踩着满地槿花走进青庐。他们在佛前叩首,许下死生不弃的誓言。他们会吵架又哭着和好,会遍历九州山水,会在无数个深夜纠缠至死。百年之后,他们会躺在同一个土坑里,任凭黄土覆盖脸颊、化为白骨时,手也握在一起。
怎么不是孽缘,当然是孽缘。对朝生暮死的刺客来说,镜花水月不过须臾,只
有最平淡的东西才刻骨铭心。
她想起从前在平康坊市井里听过的传奇话本,说进京赶考的书生在破庙里等待施粥时睡着,陷入一个梦境,梦里他科考高中、迎娶公主又做了高官,福寿双全,位居人臣之极。然而高官在临死前又做了个梦,梦见兵乱长安被焚,自己携家带口仓惶难逃,路上亲人接连惨死,最终自己沿街乞讨,直到乞讨至一处破庙,才恍然想起这便是自己当年进京赶考的地方。书生醒了,醒来时黄粱饭尚未煮熟。于是书生仰天长笑,就此出家。
人生果真如此荒唐,经不起细细思量。
她从前以为自己这个梦实在是个噩梦,但眼下看来,也不尽然。但总归她要做的事还得继续,只是须留个后手。
这后手便是,假如一切结束后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李猊。”
她声音很轻。
“你不要怪我啊。就当是……当做罚你未能早点寻到我吧。”
***
次日,李猊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没有韦练,也没有其他人。桌上却放着新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他翻身坐起,对自己躺了几天、身处何处一无所知。昏迷之前的最后场景还是在清河公主宅邸里,那“白公子”死之前口吐鲜血说出的话。韦练显然听见了他说的是“两人”。她会就此怀疑他吗?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把她弄丢的伯云阿兄,就算她能够大度原谅,自己又如何能释怀。那十年沉重至此,更何况他还没手刃了鱼中尉。
他不想让她被卷进更大的是非之中,她理应继续在江湖里逍遥,万事不操心。
李猊本能地按住额角,却意外地没感觉到熟悉的刺痛,反而有种松快,像睡了半辈子那般神清气爽,且胸口也比平时舒坦许多,仿佛卸下某个沉重担子。
怎么回事?
他下床穿衣,瞧见铜盆里也盛了清水。撑着铜盆要掬水洗脸时,才瞧见唇上有道新鲜血迹,两颗牙印清晰可见。
他耳根霎时烧起来。
果然是韦练来过。
她来过,为何又走了?是他迷梦中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还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他立即解开衣服审视起自己。还好,他松了口气。看样子不像是有过什么激烈举动。但若是她……李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想越糟糕。最终他索性胡乱将衣裳一裹,推开门就往后院走。事到如今洗把脸已经不管用了,他得冲凉。
然而他一抬头就瞧见韦练站在院中,身边站着赵二。两人像在窃窃私语什么,赵二的手握着她手腕,纤细红绳拴在手腕上晃荡不止,黄金小鱼挂坠在晨光下分外眨眼。
他想都没想就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却没有瞧见韦练看见他时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略显不自在的表情。
“赵公子来找我的属下有何贵干。”
他眼神刀子似地剜过去,赵二倒是很坦然,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放开,你把小十三攥疼了。”
李猊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韦练手腕被他攥出红痕。他立即放开她手腕,却往侧边一步,完全挡住了赵二的视线。
“我们之间的事,无须你插手。赵公子,我提醒过你,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把戏是什么意思么?”
“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小十三的阿兄,我送她东西天经地义。”
赵二看着李猊:
“倒是你,你又是小十三的什么人,有何资格对她管东管西。就算曾经是你的属下,现如今你是朝廷悬赏的要犯,又拿什么来管束她。”
说完这一串,赵二又冷哼一声。
“你知道小十三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最想要什么?这些你都不知道,就凭这张脸便想博得她的青眼?李大人,你可知道以色侍人不长久。过去在长安我们朝夕相处,我知道她的事,比你多得多!”
李猊没说话,他只上前半步提起对方衣襟。赵二也不甘示弱,攒起劲力,竟没有被挪动半分。眼看着要打起来,韦练终于开口了。
“李大人。”
她叉腰。
“不许欺负赵二。”
李猊背对她,这句话并不严厉,他听了却立即松了手,转过身时眼神灰暗,擦着她的肩掠过就往后房走。她没去追,等人走远了,赵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对她使眼色,神情为难。
“唉,小十三,我们这么合起伙骗他,李大人不会真的和你生气吧。”
“他对我生气才好。”
韦练抱臂低头,眼睫在脸上洒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总有一天他要对我生气的,不如就现在开始失望。”
赵二摸了摸头,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叹口气拍拍她的肩。韦练终于回过神,要把手腕上戴着的红绳拆下来还给他,却被赵二按住了手。
“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苦笑。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收回来。”
“唔那”,她沉思片刻:“我再还你个别的吧。”
“好”,赵二灿烂地笑:“我可记着了。”
***
她如此这般地说完,心绪依旧沉甸甸。而李猊自从去了后院就再没出来过,直到日上中天,她时时留意着厢房的动静,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自行走到李猊卧房后的小院里去查看。
那里竹木幽深,竹林尽头有间茅草遮顶的土屋以供沐浴。李猊性情爱洁,这厢房便留给他。韦练第一次踏足此地不免好奇,左顾右盼,却在路过竹林时被暗处伸来的手臂一揽,就揽入怀中。
“要这么躲我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从后握住她脖颈,又顺着领口往下,手法轻柔,韦练却咬紧了唇以防逸出声。她知道这次是真惹到了他,却没防备他在此处守株待兔,实在阴险。
男人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热气与竹木幽香。略湿的发披在两肩,韦练背靠着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能碰触得到。
“韦练。”
他慢条斯理剥掉那些冗余的裙与裳,像剥掉笋衣。
“你真以为我会坐以待毙?”
她浑身一震,接着是竹木沙沙声,掩盖其余动静。他这次急切不同于往常,连动作也比此前相比更加不收敛。眼前的景象都变成残影,而李猊的急切呼吸就在她耳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