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裳,当下挣开怀抱站起身来,“起开。”
裴靖逸方才自然想说“舍我其谁”,可二十六岁的年纪摆在眼前——
纵是当年用兵如神的兵仙韩信,执掌三军帅印时也比他大一岁。
这天下哪有二十六岁便能执掌百万雄师的元帅?
顾怀玉知晓军中上下心头的揣测,这位三军大元帅的人选,心中早已定下,只是特意留到了誓师这一天才宣布。
这一日,城楼上旌旗猎猎,军旗翻飞,城下则是密密麻麻的营帐。
万军如潮,声势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楼之上,大小将领按次序站列,十来桌酒宴依次排开,战鼓轰鸣,气氛高昂热烈。
顾怀玉自来并州后,极少正式着装,今日却特意着了朱红蟒袍,玄色披风随风而起。
他刚一踏上城楼,众将便齐齐作揖行礼,他逐一将人扶起,这才于主位落座。
酒席自有规矩,依官职排位,他左手边坐着沈浚,右手边是韩鼎。
本该凑到他跟前的裴靖逸,此刻坐在韩鼎下首,手里握着匕首片肥美的烤羊腿,目光却越过众人直勾勾盯着主位。
顾怀玉淡瞥他一眼,便转向韩鼎:“城中备了多少酒水?”
韩鼎显然准备充足,不假思索便答道:“大约还有数万坛,早些日子得知大军驻扎,已提前从各地征调。”
“全部分下去。”
顾怀玉目光掠过满桌珍馐,又望向城下黑压压的军阵,“每人一杯,算本相请将士们喝的。”
总不能他们在城楼上觥筹交错,却让百万将士干咽唾沫吧?
韩鼎怔了怔,立即招来传令兵。
消息如狂浪潮水席卷,城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顾怀玉听着欢呼声,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韩使君,本相今日还有一桩大事未决,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鼎立刻恭敬地拱手道:“相爷请讲。”
顾怀玉目光掠过众人,“三军大元帅一职,本相一直迟迟未定,韩使君以为,由何人担当此任最为妥当?”
此言一出,城楼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瞬息一滞。
众人纷纷屏息,暗暗竖起耳朵。
韩鼎为人朴实,略一沉吟道:“相爷明鉴,以下官愚见,三军大元帅之位,须由德高望重之人担纲。”
“刘将军治军数十载,老成持重,王将军亦是久经沙场,颇有威望,下官以为,这几位宿将,皆可担当重任。”
顾怀玉轻“嗯”一声,既不否定,也不赞同。
韩鼎茫然不解,难道回答得还不够妥当?
顾怀玉转而望向身侧的沈浚:“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浚最会揣测他的心思,显然韩鼎提出的人选这位宰执不满意。
他稍作思索温声答道:“下官以为三军元帅并非武将才能担当,相爷身边的几位老臣,也可暂代帅印。”
顾怀玉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启一场大戏,“本相觉得这些人都不合适。”
这话叫众人不解,既不要韩鼎的武将,也不用自己身边的文官老臣,那宰执到底心仪的是什么人?
顾怀玉自然有道理,韩鼎提到过的人他皆见过,什么水平一清二楚。
“刘将军治军有余,谋略不足,王将军年迈体弱,难当大战之苦。”
“至于本相身边的文臣,缺乏临阵统军之能,此番大战,皆非最佳人选。”
沈浚眉头猛然一跳,显然已经猜中了顾怀玉的心思。
顾怀玉起身走到城垛前,玄色披风随风翻卷,他俯瞰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人,索性直说:“本相属意——裴度。”
满座哗然。
众人一时失措无语,二十六岁的三军元帅?亘古未闻!
裴靖逸抱臂悠然颔首,唇角止不住地一扬,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怀玉啊顾怀玉,你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韩鼎自是对裴靖逸没什么私见,这后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立场在此,他道:“相爷,下官斗胆直言,裴都统虽勇冠三军,但毕竟年方二十六,资历尚浅……”
“本相知晓。”
顾怀玉回过身瞧着他,笑意从容不迫:“本相还比裴度小一岁,不也已经执掌朝政了么?”
这话倒叫韩鼎无从反驳,的确,顾怀玉的年纪,比历代宰执还要年轻,可政绩却令天下侧目,是大宸开国以来最强的权臣。
自古英雄出少年。
顾怀玉心意已决,谁也说动不得,他广袖一抬,“裴度。”
裴靖逸霍然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袍角一撩便屈膝跪下,仰头目光灼灼如焚。
早有侍从捧来托盘,其上是调令三军虎符,与代表三军元帅身份的佩剑。
“接剑。”
顾怀玉单手握起那柄佩剑,稳稳递到裴靖逸跟前,俯身时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闻,“本相将我的军队与——”
那个字未说出口,裴靖逸却已心领神会。
这位宰执,将他的心与他的军队,一并交到他手里了。
“我——” 他双手郑重接过佩剑,嗓音不自觉地发哑,“定不负相爷重托。”
哪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信任与托付?
他恨不得当场为他出生入死。
第96章 看看实力。
顾怀玉所顶住的压力, 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此前“准武议政令”一出,只是惹得天下读书人群起攻之,口诛笔伐。
如今这一道任命, 却是让满座将领与文官心中惶惶,只是碍于他位高权重, 无人敢站出来当庭抗命。
但谁心里不嘀咕?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竟要肩挑三军统帅, 他能撑得起来么?
战场上的帅印, 不是奏章上的印章。
这里不是朝堂争斗,也不是舞文弄墨, 是真刀真枪的厮杀。
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帅帐里一个决策出了偏差, 便是千万颗头颅滚落黄沙。
裴靖逸的威名自然无人不晓,“将军三箭定吴山”的传奇早传遍九州。
但那是英勇, 是战将,是无双猛士, 自古猛将千里难觅,帅才却是亿中无一。
为将者冲锋陷阵, 为帅者运筹帷幄,其中差别何止云泥?
此刻城楼下的百万雄师,不是三百轻骑, 不是八千精兵,是真正关乎国运的倾国之兵。
他裴靖逸再是骁勇, 可曾独自执掌过这等规模的战局?
满座老将交换着眼色, 掌心皆是冷汗。
这场豪赌,赌的可是大宸的国运啊。
裴靖逸当然知晓顾怀玉承受的巨大压力,也正因如此, 他才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份重担。
他双手紧握剑柄起身,定定望进顾怀玉眼底,那眸光坚定不移,胜过任何的誓言。
顾怀玉瞧着他唇角微翘,转身对亲兵吩咐道:“去将本相的玄鸟旗升起来。”
这一声落下,场间气氛顿时压抑到极致。
眼见事态已成定局,满座的老将俱是坐不住了。
许多人如韩鼎,看着裴靖逸长大,心中自有亲近,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任何私心都得靠边。
老将们纷纷起身拱手,或急或重地劝道:“请相爷收回成命!”
“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还请相爷听听我们这些老兵的意见!”
“战场之事岂可儿戏?只要出了半点差池,那可是百万将士的性命啊!”
“举国之力的一战,元帅怎能托付一个青年?裴度年纪太轻,如何服众!”
一时间堂上人声鼎沸,争得面红耳赤。
就连向来支持顾怀玉的沈浚,此刻都蹙眉轻声劝道:“相爷,还请三思。”
顾怀玉抬手止住众议,目光落在那猎猎飘扬的玄鸟旗上。
赤红旌旗如烈焰燃烧,玄鸟展翼欲飞,风声猎猎作响。
他处之泰然,都是一早打算好的事,只不过是现在才讲出来,“自此之后,旗在则本相在,本相便立于旗后,与三军将士同生共死。”
众人俱是心头一震。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味着这位宰执用身家性命给裴靖逸背书到底。
若胜,自当共享荣光。
若败,这位宰执绝不会弃城而逃,只会与这面玄鸟旗一同,化作大宸山河最后的丰碑。
众人再无言以对。
宰执都将自己的性命押上,谁还敢多置一词?
各自偃旗息鼓退下,心有戚戚地望向裴靖逸。
裴靖逸却已抄起虎符,他振臂一扬,声如洪钟:“各营都统、偏将、千总——半个时辰后大帐议事!本帅要布置明日首战用兵!”
“迟到者,军法处置!”
说得掷地有声,雷厉风行,毫不迟疑,从善如流。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老将们,此刻已纷纷整装待命。
顾怀玉歪头瞧他一眼,赞同他果断的行径。
裴靖逸朝他的方向轻轻一颔首。
四目相对间,什么“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话都成了多余,他既接下了这柄剑,便是接下了顾怀玉的性命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