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他迈出一步,身后大臣便跟着挪一步。
然而,在他走出正殿与偏殿相连的窄门,珠帘垂落,他捧着圣旨的手放下,那道窄门也被陈遇晚挡住。
“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你竟敢在陛下寝宫当中私藏兵刃!”
视线所及之处,闪过几道冷锐的光,只是裴瓒已经无暇顾及了。
侍从经过身侧,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裴瓒方才做了什么,争执之间,裴瓒已经整理好衣衫,来到那朱红色的雕花木门之前。
两侧太监为他开启正殿的门,泠泠月光迎面落下。
裴瓒一一扫过跪伏在阶下的群臣与宫嫔,目光逐渐飘远,落在那匆匆赶来的轿辇上。
“朕践祚以来,忝居帝位。尚不能明辨忠奸,致使政令不行,朝局混乱。亦无力肃清敌寇,致使百姓困于流离之苦。”
裴瓒地声音并不强,但他一开口,哭声便小了许多。
“朕德薄才疏,于江山社稷有愧,然天命无常,朕疾已笃,恐大限将至。皇子尚幼,难担家国重任,今观长公主沈熙,贤德兼备,仁孝宽厚,堪承大统……”
“这怎么可能!”
有人不信,未等裴瓒将圣旨完全宣读完,便喊出了声。
陈欲晓骑马而来,比长公主的动作快上许多,这话还没传到长公主耳中,她的剑便已经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裴瓒轻扫一眼:“朕深思熟虑,决意传位于长公主沈熙。望其登基之后,以江山社稷为念,使百姓安居乐业。”
“此诏既出,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裴瓒缓缓收起圣旨,双手捧在胸前,而一步步走下石阶,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直到走到那轿辇之前。
第197章 再启程
从仲夏到暮秋, 四个多月过去,落叶归根,一切也都有了了结。
为着质子的事, 宫里宫外又翻腾起来。
几番彻查,杀了一批,流放一批,无数个无名无姓的人将血溅在朱红的宫墙之上。
长公主的皇位也坐得不安稳。
不为别的,只为当日诏书。
寝宫中曾见过那封诏书的大臣, 在侥幸从陈遇晚的刀下活着离开后, 又不知死活地跳出来, 非要说圣旨是伪造的,皇帝传位给了皇子, 而不是让长公主继位。
还说什么, 他是皇帝亲选的辅政大臣。
没人敢信他的话, 但是长公主给了他质疑的权利,甚至将此事搬到了朝堂上,借着臣子之口,要求启封诏书。
长公主自然不觉得这事最终会影响到她, 但是她也实在想要知道,原本的诏书中,写的到底是谁。
那位年幼的皇子?
还是空白?
长公主见过被裴瓒宣读的那封, 一字一画都是皇帝的笔迹,看不出被伪造的迹象。
然而运笔之人力道遒劲, 不像是病重亏空的皇帝能写出来的……长公主更不会信, 这份诏书是皇帝早年就写好的。
她借着老臣的口质问裴瓒。
可裴瓒却公然地将她搬了出去,仰仗着新帝的威势,哪怕将诏书拿了出来, 摊开摆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也无一人敢细细深究。
最终,这事不了了之。
当日进入寝宫之内的几位老臣,长公主并没有苛待他们,另加虚衔,任其去留。
裴瓒更是借着这个机会,让长公主兑现当日所言,一跃成了侍郎。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放肆!裴瓒,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裴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如此歇斯底里地对他怒吼了,就连内容也都大相径庭。
他觉得好笑,拱着手站在角落,勾起嘴角笑笑,活脱脱地像一位奸佞小人:“陛下怜惜,自然不会。”
“啪——”
几道折子被扫到裴瓒脚边,形势骇人,换作胆小的恐怕已经被吓破胆了。
可惜,裴瓒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
他眉眼弯弯,隐约有几分沈濯的笑靥模样,俯身拾起脚边折子的姿态也是恭敬,拂去灰尘后,捧在手里递送到桌面上,看起来依然谦逊有礼。
“那份诏书,臣分毫未改。”
“你让朕相信,多次陷害于朕的皇弟,会传位于朕?”
“事实如此,臣无话可说。”裴瓒脸上的笑短暂地消失了几瞬,稍微抿了抿薄唇后,又再度勾起来。
他不怕死似的望着盛怒的新帝。
其实长公主也奇怪,她绝非故意刁难裴瓒,而是裴瓒三番两次地冒犯,还偏偏顶着张笑脸,看似态度恭敬,里里外外,却像极了她那不知去向的混蛋儿子。
她本是爱才惜才之人,更知道裴瓒的才干,但这样的裴瓒让她着实有些束手无策。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手里攥着拿捏她的手段,又有沈濯那道隐患在不知名的暗处虎视眈眈。
她的确能以家人性命要挟,可是新帝登基,朝纲不稳,正是要彰显贤明的时候,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情惹人非议?
只能暂时调转风向,给对方和自己留一个机会。
“裴瓒。“长公主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整理表情后,缓缓坐了回去。
“臣在。”
裴瓒理了理身上的绯红官袍,郑重其事地跪下。
长公主将手按在被裴瓒拾回来的那几道折子上,深沉的目光扫过袖口的花纹,最终落在翻开的里页上。
把裴瓒叫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朕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在寒州调查杨驰私吞赈灾银一事?”
“正是。”
说起政事的时候,裴瓒还算是稳重的,安分的回着话,脑海中浮现些许寒州雪景。
“赈灾银数目可有异常?”
裴瓒摇摇头:“说是异常也算不上,银子是好东西,总会有它的去处,无论是充作私用,还是招兵买马,从杨驰府上搜出来的账目册子上都有记载。”
至于剩下的那些银子,裴瓒离开寒州前也安排妥当,要当地的官员一一地散下去……
“可是仍有寒州的折子送上来,要求赈灾。”长公主指尖微动,轻轻叩击桌面。
裴瓒略微阖了下眉眼,将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好地遮掩:“寒州地处偏僻,五谷难生,赈灾银固然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可是短缺的粮食并不会因为赈灾银而长出来的!”
“裴卿的意思是,还是要拨银子赈灾?”
“不过话说回来,近十年的赈灾银少说也能应对三五载,耗费得这么快,实在不对——”
见他喋喋不休,说得忘我,长公主也不再蹙着眉头,换上了赏识的目光。
“眼下尚且不知道是为着什么缘故请求赈灾,可一年又一年的真金白银填进去,不是笔小数目……“
“裴卿可有旁的办法?”长公主缓声问道。
裴瓒沉吟片刻,说道:“予物不如授法。”
上位者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裴瓒也甘愿为了寒州百姓而出谋划策。
他立在原地,依着寒州的情况一一分析,稳定边境畜养牲畜,开辟商道贩卖山珍,寒州南部能种植的荒地也都利用起来……总之,是想了一圈的办法。
可听到最后,长公主却叹了口气:“像裴卿这般了解寒州又有如此能力的人,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裴瓒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
他费劲口舌说了这些,似乎不是在出主意,而是有人想让他往寒州去。
毕竟,远在京都,有心无力,远不如亲派个得力的大臣前去来得好。
裴瓒理了理绯红官服,一张玉面彻底沉下来,连带这山身上的绯红官袍都带了几分肃穆,他拱手问道:“陛下这是想逐臣出京都了。“
“怎么会?”长公主笑笑,“自从杨驰一事后,寒州便无人主持,朕想着布政使一职空缺已久,交于裴卿去历练一番正好。”
从二品的寒州布政使。
比起他刚坐上没几天的侍郎一职,又升了,年纪轻轻,便已经身居从二品,说出去只要引得多少人羡慕。
只是,从京都调去地方,明升暗贬,更何况是寒州那没人去的苦寒之地。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
上次的寒州之行可算不上好,这次再去,虽然不会有第二个沈濯出来捣乱,但难保不会遇上新的乱子。
特别是杨驰的那些旧部!
他亲手葬送杨驰,那些人岂会放过他。
这一趟,裴瓒是不太情愿奔走的。
但是如今朝堂逐渐稳定,裴瓒不好拿这个当挡箭牌,他只得撩袍跪地,干脆利落推辞道:“父母年事已高……”
“你父亲不过四十余岁。”
“臣是忧心臣前去寒州之后,独留父母在京无人照拂。”裴瓒硬着头皮说下去。
长公主广袖一挥:“难道裴卿家里连女使小厮也没了吗?正好宫中人多,无处安置,裴卿不妨带几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