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突然说,“其实在梦中,偶尔我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苏缪:“……”
他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满潜提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没有告诉你,在噩梦中,我经历最多的,是我没有进入王室,没有遇到你,按部就班完成了原本该属于我的一生。”
“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又让我有了回到现实的实感,没有任凭梦境中的痛苦把我带偏,”满潜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偏了下脑袋,“有时我觉得,现在所处的时空才是一场梦。”
苏缪不动声色地打听:“看来我和你说了不少让人误解的话。”
满潜:“我听到你对我说你不想让我再受伤。”
苏缪绷着脸:“你听错了。”
“你还说我太可怜了,当年王室勾心斗角,没来得及给我上户口,想把我写在你的户口本上……”
苏缪严肃道:“这是你做梦梦到的,我没有说过,这是诽谤。”
碍于后背的伤口,满潜无法做出耸肩的动作,只好以眼神表达情绪:“哥,是听了你这些话,我才从噩梦里醒来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苏缪否认,“我当时听医生说你要成为植物人了,正打算拔掉你氧气罩,然后找律师继承你的所有资产。”
满潜扑哧一下笑出声。
——笑的伤口疼。
在爆炸发生后的当晚,满潜刚刚从持续了八个半小时的手术台上下来,昏迷不醒地被推入icu里,那是他做噩梦最频繁的时段。
各种仪器的滴答声仿佛被放大了百倍,一次又一次尖锐地砸着他的大脑,满潜挣扎着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很快又沉入更深的梦境里。
直到一道脚步声摩西分海似的推开了那些嘈杂的噪音,停在他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满潜就是能从各种人模糊的声音里清楚地分辨出苏缪的脚步,听他在自己身旁安静了很久。
就在满潜以为苏缪不打算出声的时候,一道清淡而疲惫的嗓音落入他的耳中:“我好累啊。”
“真的好累。”苏缪身上的衣服蹭在病床的布料上,像满腹疑惑实在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只能在这里对一个昏迷不醒的病患倾吐。他声音很轻,轻而易举被其他病人的呼吸声和仪器运作时的微响盖过,“我厌恶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但却无法下定决心去毁掉王庭;我反感每一个试图控制我的人,但却从不敢真正为自己拿起刀送他们去死;我讨厌安静的环境,讨厌独处时胡思乱想;也厌恶热闹,当太多人聚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产生剧烈的想呕吐的感觉;不理解为什么活着,但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弃生命——我其实……不是个正常人,对吧?”
“甚至连一个勇敢的人都算不上。”
满潜的心随着他的话轻轻揪了起来。
他拼命想睁开眼睛,然而怎么也动弹不得。身边的热源时远时近,有时声音进入他的耳朵里,也无法有效地将那些话在脑中自动转译理解。
那时的满潜因为大量的麻药还没散尽,意识不到**上的疼,心却先一步感受到了被千刀万剐的滋味。
振聋发聩的爱憎让他在梦中把无能的自己亲手剐了几遍,在察觉到自己离开icu,和苏缪朝夕相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病房中后,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之后,他再没从苏缪的口中听到那些自暴自弃的丧气话。
苏缪从来不需要人安慰。他做任何事都需要依靠强烈的目的性,当一个为止努力多年的目标达成以后,他或许会迷茫,也或许有过焦头烂额的时候,但没多久,他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并为之重新投入全部——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缪是一个真正内心强大且走到“无我”境界的人。
所以满潜并不打算用安慰去在苏缪身上强加改变。
他现在更了解了这个人,所以想让苏缪也更了解他一点。
满潜摩挲着苏缪亲手给他倒的热水杯底,说:“爆炸之前,苏柒丰让你杀了他,你为什么没开枪?”
“就因为我叫了你一声‘哥’么?”他问。
苏缪:“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平白增加案底的话,会影响家里两个孩子的csats考试。”
满潜失笑。
他目光沉下来,心中千头万绪,最后说:“我原本想,让你闭上眼,只管按下扳机,我来控制枪口对准的方向——这大概是受了许淞临那个故事的启发,差点被自己一时的英雄主义控制上头。”
苏缪眨了下眼。
“但是,那不是我,我不会在你暂时无法抉择的时候,来替你做出决定,”满潜说着,在满身绷带和输液管的衬托下帅气地扬起嘴角,“所以当时破罐子破摔地想,就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第79章
满潜从小过惯了苦日子, 不是那种天生就娇纵蛮横的性子,前半辈子孤苦伶仃,一旦得到点什么甜头, 都要千般小心万般珍重地捧进手心里,捂化了也舍不得丢弃。
乍一得到许可, 满潜简直是拿出了饿犬护食一般的态度,寸步不离地粘着苏缪。
苏缪默许了这种以寻求安全感为借口的软进攻。
都说人身上是有气场的。两个人聚在一起, 会因为莫名其妙看对方不爽而让社交变得尴尬, 也会因为气场相合, 而心照不宣地找到对彼此都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以前没人知道苏缪喜欢什么。
但现在, 满潜好像摸到了一点窍门。
他像一个苦心孤诣几十年,终于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找到一点突破口的学者,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 而是小心翼翼地先维持现状, 然后反复验证, 反复尝试。
最明显的一点,苏缪喜欢水。
游泳池之类自不必说, 平时闲在家里, 没人盯着的时候, 苏缪能在浴缸里泡大半天, 直把自己泡到站起身有些晕眩才出来。满潜这段时间受伤, 苏缪泡不了澡,就端了个大茶缸,在呼呼的热气里坐窗前看书。
其次, 苏缪喜欢与他同频的人进行交流。
平常的苏缪虽然刻薄且寡言少语,好像和谁都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实际上, 他的倾诉欲并不能算很低,甚至可以说的上旺盛。
可惜这世界上能跟的上苏缪思维的人寥寥无几,这并不是凭借好成绩和高情商就能做成的事情,甚至足够了解苏缪都不够,还需要能理解他的抱负、执念和日常行为处事。
因此,大部分时候苏缪很多话都只和老院长或德尔牧说,当然也不一定都是真心话就是了。
苏缪嫌戒指总磕在床板和水杯上发出噪音,把它摘下来收了起来,推开病房门时,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老院长、阿休、阿峰、王妃、忙碌的医护,以及一个坐在病床上任人宰割的满潜齐齐扭回头,整个病房笼罩着一种有人去世随时准备号丧的哀戚氛围里,让苏缪觉得手里的热粥都瞬间沉了半斤。
阿峰眼圈红红地看着他,最后做了第一个嚎出来的人:“殿下,我大哥要死啦!”
苏缪:“……”
他看似波澜不惊地放下手里东西,再结结实实接住扑上来的孩子,问:“怎么回事?”
阿峰泣不成声:“我、我知道的,我爷爷死前就是这样,他还翻白眼啦……”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清话,苏缪抬头,和表情略显无奈的满潜对视一眼。
满潜用口型说:“不是我,我没有。”
王妃有些无措地把孩子从苏缪手里揪出来,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对苏缪解释道:“是我让孩子误会了。刚刚我和院长一起来医院,不知道小满已经从icu里转出来了,看见了一个病人蒙着白布被推出来,周围人还说他年纪不大,就以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语气带上了对那陌生男孩的悲伤和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嗓音哽咽:“我们都吓了一跳,院长年纪大了,差点晕倒送去抢救,幸好阿休及时发现了我们。”
苏缪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才突然接到手机的报警提示,说关联对象心率过高。”
连接着苏缪手机的监护手表戴在老院长胳膊上,他羞愧地摸了摸:“都怪我太容易紧张了,差点吓着孩子。”
阿峰还在哭:“大哥……!”
在阿峰眼里,阿休是最好的玩伴,苏缪是靠谱却遥不可及的王子殿下,院长爷爷是嫌弃他学什么都笨不喜欢他的长辈,而满潜,是唯一一个愿意接纳他回家的亲切的大哥。大哥要是死了,他马上就要跟着被赶出去了。
阿峰很喜欢这个家,很喜欢殿下、爷爷和阿休,不想被赶走。
苏缪说:“既然是误会,他怎么还在哭?”
满潜出声道:“他以为我身体好是骗他的。唉,怪我之前在缴费的时候没有避着孩子,他看见账单后面那么多数字,以为我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