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缪对阿休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去把粥拿上去温着,然后对王妃道:“之前不想让大家担心,所以没有告知你们,是阿休说漏嘴了吧。”
骤然被点名,热完粥就想溜的阿休后背一僵。
“是我自己察觉到不对的,”王妃擦了擦眼泪,“受了委屈怎么不和家里说呀,我们做长辈的,不仅尽不到自己的责任,甚至连孩子在外面过的不好都不知道。”
老院长说:“是啊,出车祸这种事,怎么能不和我们说呢。”
“……”苏缪笑着说:“我们之后不会向家里隐瞒了。”
掌心突然被人轻轻挠了一下,苏缪侧目,满潜在病床上仰头,冲他笑的很灿烂。
“都是一家人,”王妃道,“没有什么隐瞒不隐瞒的。”
苏缪握住了满潜的手指,没用什么劲,翠绿的眸子清澈又无辜:“阿峰,别哭了,过来。”
阿峰挣脱开王妃,又扑进了苏缪怀里。苏缪蹲下身,拇指擦掉他的眼泪:“都是快到上学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太丢人了。”
阿休嘀嘀咕咕应和:“就是,鄙视你。”
阿峰如遭雷击,他误以为这是真正要把他赶走的信号,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眼泪憋了回去。这种要哭不哭的表情让苏缪想起了满潜的小时候,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袖口上的香气钻进了阿峰的鼻腔,不轻不重的力度让阿峰忘记了哭泣。
苏缪说:“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会离开的。”
阿峰懵懂地点点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这道香气依然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代表家的味道。
送走其他人,病房瞬间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医院外围栽种着一大片花海,扑簌簌地在窗前招摇,发出微弱却不讨人厌的噪音。
苏缪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扑鼻的香气在蒸气中慢吞吞升腾起来。
“好像可以吃了,你自己过来还是我给你端过去?”他说。
“我自己来吧。”满潜突然靠过来,在一个离苏缪不远不近的距离绕过他伸出手,拿勺子舀了一口:“热度刚好。”
苏缪对别人的靠近的接触都不算敏感,但此刻,不知怎么,他突然从背后窜起一种近乎发毛的感觉,好像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了满潜将触未触的那只手上,敏感的有些过头了。
风吹的花更晃了。
满潜就着他哥一口口喝光了那碗粥,感受到苏缪若有似无的紧张,他适可而止地松开了搭着桌面的另一只手。
当天晚上回去,苏缪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王妃——不是今天白天见过的那个,是与他血脉相连,生他养他的那个人,头发披散,双目无神地盯着他,说:“瞧瞧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苏缪不算什么好脾气的人,况且面对着王妃,原本就绷紧到脆弱的精气神更难以维系,硬是被激出一身反骨,他说:“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没有给过你,什么没有满足你?”王妃冲上前,狠狠抓住了苏缪的脖子,“你为什么要做那些坏事,为什么要变成一个怪物,为什么变成了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在看到王妃的那一刻起,苏缪就意识到了这里是梦境。他太久没见她了,记忆里的女人模样渐渐模糊,苏缪险些记不清了。
苏缪轻轻搭住王妃的手,说:“妈妈,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就像小时候你每次崩溃打我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做。
事后你抱着我,流着泪给我道歉,给我的记忆留下了最后一点值得回忆的温情。你说过的,我的孩子什么都没做错。
王妃冷冷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好,你的父亲,你的叔叔,难道不都是你杀死的?你让这个王室分崩离析,让贵族反目成仇,还不听劝,带着你的弟弟误入歧途。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你什么都做错了,太极端,太残忍了,”王妃喃喃道,“你会害的所有人都离你而去。”
苏缪转头,看见了阴影处的满潜,突然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
此刻,他彻底忘记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对那个自己梦中造出的满潜伸出手:“过来。”
满潜没动,苏缪脸色微微变了,本能地上前一步:“你去哪?”
满潜没有理他,只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一如苏缪记忆中隐忍深情,可脚下却一步未动。
苏缪:“满潜!”
那个人影僵了一下。
苏缪低喝:“给我滚回来。”
满潜固执地不肯出声,苏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这时,黑暗中的人缓缓转过身,半边身子露在了苏缪周身的光亮下。
他时刻精心打理的头发下,太阳穴赫然是一个血洞!
苏缪脚步骤然顿住。
满潜不说话,苏缪看见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爆炸伤,贯穿伤,刀伤,掉下悬崖的摔伤。
对方恋恋不舍地看了苏缪许久,最终才艰难开口道:“哥。”
苏缪满是血丝地抬起眼。
满潜说:“我要走啦。”
他走上去,狠狠抱了苏缪一下,浓郁的血腥气沾在苏缪身上,血把金发染红,浓稠地贴在了脸颊上。
此时的苏缪又可怖又可怜,他孤独地站了片刻,睁开眼,意识到刚刚只是一个梦。
第80章
苏缪惨白着脸色喘了口气, 哆嗦着手去摸旁边的手机,结果还没摸到,就看见了身旁黑暗中纤长的人影。
不, 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一个人。
那是一幅画。
满潜长大以后,骨头抽长, 长腿时常磕到床脚,睡觉时不得不被迫蜷起一些。两个成年男人睡在再大的床上也是拥挤的, 苏缪就自己换了个房间。
房间很多, 但家里没人的时候, 苏缪却还是喜欢一个人跑到最里面的房间来睡。
这里没有堆放杂物, 唯一的东西只有一幅顶到天花板的画,画上的女人沉默而忧郁地注视着他,苏缪抬头和她对视了许久。
王妃。
苏缪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想他应该是恨她的, 但儿时为数不多的温情也同样来自于自己的母亲。除了韦宾塞以外, 唯一会让苏缪感受到亲情这种东西的人,也只有王妃。
但, 无论是王妃, 还是苏柒丰, 都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 却轻易改变不了他。
苏柒丰死前, 对他说的所谓“家族的诅咒”,苏缪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他坚信事在人为,从不认为一点虚无缥缈的基因能束缚住他什么, 哪怕到了现在,苏缪对苏柒丰的死也并没有感到痛快,只是作为王室最后的掌权人, 尽到了他该尽到的责任。
血缘真的那么重要么?
苏缪心里啧了一声。
他直起身,最后一次给王妃的画擦拭灰尘,从上到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细致而耐心地等待着从噩梦中带出来的心慌渐渐平息。
他认为自己现在应该也是理性的——苏缪的脾气并不像外界宣传的那样可怕,他的本性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苏柒丰死前一刻的场景在他脑中进行了又一次的回放,放大了当时的每一处细节,苏缪一边擦,一边思考着。
有个疑点他一直没想通。
当时爆炸发生时,满潜和他原本已经远离了苏柒丰,可紧接而来的第二次爆炸威力更盛,甚至直接掀飞了他们用作掩体的汽车。
当时的环境远在郊外,周围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易燃物,为什么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相比起来,第一场爆炸更像某种虚张声势的警告,烟尘大,威力小,第二次才是真正的炸弹。
中间空余的那几十秒又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房门外的脚步声。
苏缪回过神,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幅画。
画布时间长了,即使保存的再好,油彩也不免会露出经年日久后的厚重质感。过于庞大的人形几乎挤占了这个房间的每一寸空间,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半分钟后,苏缪抓起手机转身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间的门。
咔哒一声,外面的人回过头来。
苏缪把钥匙顺手丢进了旁边的瓷瓶里,抬眼看向突然从医院回来的满潜。
屋里没有开灯,其他人早已熟睡了。满潜瞧见他,松了口气,走过来,关切地说:“哥,今天你的脸色有些不对,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苏缪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自己跑回来的?”
他感觉到了满潜身上微微潮湿的凉意,心道,外面应该是下雨了。
“嗯。”
苏缪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丝毫未提刚刚复杂的心里活动和噩梦。满潜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轻轻碰了下苏缪的脸:“哥,你的脸怎么这么凉,是早就醒了么……不对,你刚刚怎么从这个房间里出来,今晚没有睡在卧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