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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刃过留春 > 第46章
  她袖口一撸就要上前,却被蒲争一把拽住手腕。陶庆瑗登时不作声了,只顾低头扯着自己的衣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蒲争问,“还打算把自己托付给别人,然后再被骗吗?”
  “我不知道......”庆瑗的声音细如蚊蚋。
  “你不能把自己都指望在别人身上,”蒲争平静地说,“骨头不自己长出来,谁都扶不动你。”
  “可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罢?”庆瑗猛地抬头,眼底还噙着泪。
  “谁说不让你嫁人了!是要你先把自个儿当个人看!”三敬只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受了人家的恩就要以身相许?你脑子怕是被那些戏文烧坏掉了!你又不是物件,凭什么要给来给去?照你这理儿,那宋江对他那些弟弟都有恩,干脆梁山水泊就摆上一百零七张婚床算了!”
  “咳!”蒲争被这言论惊得猛地一呛,可一细想,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就是话糙了点。
  最终陶庆瑗还是走了。不知那些话她听进几分,但该说的终究已经说尽。
  蒲争只觉得胸口一阵滞闷,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堵住了呼吸。她望着庆瑗,忽然看清了那无形枷锁的轮廓。
  那是一座自娘胎里便筑起的囚牢,用世代相传的规矩作砖,以温言软语的规训为浆。它如同裹小脚的绣鞋,将鲜活的生命硬生生拗成世人称许的模样。
  “外头有豺狼虎豹呢!”无数声音在耳畔絮絮叨叨,将恐惧熬成蜜糖喂进灵魂,“乖乖待在笼里,自有锦衣玉食,岁月静好。”于是锐利的爪牙渐渐退化,翱翔的翅膀化作装饰,连喉间的呐喊都成了温顺的咕哝。直到某日瞥见铁栅外漏进的一线天光,才惊觉血肉早已与牢笼长在一处。
  笼外的春风令人神往,笼里的锁链却已成了筋骨。
  “困樊笼,金丝雀儿怎知晓天地宽......”
  戏台上,那刀马旦一把扯下珠翠头面,褪尽红装,身披犀甲。她翻身跃马,长刀破空,寒光凛冽,竟比台上的灯火还要耀眼三分。台下看客屏息凝神,仿佛她真能劈开这世道加诸女子的枷锁。
  蓦地,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蒲争的脑海——
  她要开一间女子防身学堂。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若不能教人挣脱牢笼,至少也得让她们长出尖牙。
  令人欣喜的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戏园散场后,蒲争正低头清扫着散落的瓜子壳,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衣袖。她回头,只见陈青禾冲她使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就将她引出了戏园后身。穿过两条幽暗的巷弄,青禾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潮湿的霉味混着煤油灯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下室里,两道身影闻声抬头。其中那个扎着高马尾、眉目凌厉的女子,正是庆云班的刀马旦何红玉。而另一个短发齐耳、身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姑娘,手里正捧着本《妇女先锋》在读。
  “这位是女子法政学校的余书豪,”青禾向蒲争介绍,“最初想引你来的‘黑衣人’就是她。”
  余书豪闻言爽朗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早听说蒲姑娘机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将你引来三次都没成功,最后还得劳动青禾亲自出马。”
  “阿争,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为什么要引你来这里,”陈青禾望向蒲争,眼神沉静如水。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
  陈青禾一句话戳中了蒲争多日以来的顾虑。
  “你怕我对你的亲近是假象,怕我无法值得信任,”陈青禾顿了顿,喉头微微滚动,“所以今日,我带你来见她们,就是在亮我的底牌。”
  摇曳的灯火中,陈青禾的唇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弧度。
  “我们想要开设一间女子的防身学堂,”她握住蒲争的手,“而且,我和她们打了包票——”
  “你一定愿意会加入的。”
  四道目光在昏暗的空气中交汇,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正在噼啪作响。蒲争忽然发现,自己紧绷多日的肩颈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这种奇异的安心感,就像常年独行的人终于找到了同路的旅伴。
  她低头轻笑,再抬眼时,眸中已燃起久违的光亮。
  “当然,乐意奉陪。”
  第30章 鬼画眉(5)
  这防身学堂要办,却也不能太过招摇。
  几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将计划细细铺陈。最终议定先从熟识的姐妹开始纳新,既能保得稳妥,又能为这桩“离经叛道”的事开个好头。
  最先寻的是赵满枝和苗小蓬。
  “来!咋不来呢!”
  赵满枝听罢猛地一拍大腿,眼角笑纹里都漾着痛快。她一脚踏在板凳上,粗革围裙扬起尘土:“老娘等这一天等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旁边的苗小蓬更是直接蹦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憋着大事呢!”她一把抱住蒲争的胳膊,眼睛亮得吓人。
  当然除了这两个人,杨三敬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其中。当得知陈青禾会武功时她直接瞪大了
  双眼,随即又表明,不管蒲争要盘算什么,都不能将她落在后头。
  不过在此之外,陈青禾还提及了一个人。
  陶庆瑗。
  “不不不,这个我搞不来......”
  听到提议的陶庆瑗像受惊的兔子般连连摆手,水珠顺着她枯黄的发梢滴落。“再说,我连胰子钱都要算计着用,哪有余钱交学费......”
  杨三敬直接蹲到她面前:“傻丫头!谁要你钱了?”她一把夺过庆瑗手里的棒槌,“又不是要你练成飞檐走壁的女侠,就学两招防身的本事,要是再有泼皮敢欺负你,你就——”
  说着,杨三敬站起身,舞了个蹩脚的撩阴腿。
  “瞧见没?就学这个!”
  陶庆瑗坐在板凳上,抿紧了嘴巴不吭声。
  “哎你说话呀——”
  杨三敬急得直跺脚,正要再劝,却被蒲争轻轻拉住。
  “算了三敬。”
  蒲争蹲下身来,视线与庆瑗齐平。她看见对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不知是井水还是泪水,冻裂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木刺。
  “没关系的,但如果你想好的话,可以到杏春堂去找我。”
  陶庆瑗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那小小的学堂里,渐渐聚起七个人来。
  白日里,她们各自奔忙于生计,但每当暮色四合,武馆散了晚课,她们便如归巢的燕雀般,陆续钻进那个不起眼的地下室。
  昏暗的油灯下,蒲争和陈青禾一个拆解招式,一个示范擒拿。起初连马步都扎不稳的姐妹们,如今已能像模像样地使出几招。就连天资最驽钝的杨三敬,也能在危急时使出几招脱身之法。
  “嘿!”
  这日练完收功,杨三敬突然一拳砸在沙袋上,惊得众人纷纷侧目。她甩了甩汗湿的刘海,咧嘴笑道:“你们猜怎么着?昨儿个背尸的时候,我居然觉着更轻巧了!”
  众人哄笑开来,唯有蒲争注意到她笑容里的勉强。烛光下,三敬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指节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
  “你爷爷又说你了?”蒲争递过汗巾时低声问道。
  杨三敬接汗巾的手顿了顿,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嗐!天天儿念叨我这刀下得不对那针缝得不好,荒了仵作的功夫......”她像说漏了嘴似的突然噤声,慌忙转移话题。
  她没说的,是老杨头最近看得她愈发紧了,甚至每次出门都要盘问她的去向。方才她翻墙出来时,老人家摔碎茶碗的声响,隔着三条街都听得见。
  ——“再跟那姓蒲的丫头厮混,你好好仔细你的皮!”
  “笃笃笃!”
  地下室的木门突然被叩响,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陈青禾无声地摸向腰间的短刀,却听见外头传来何红玉标志性的三长两短哨音。
  “时候不早了,”蒲争吹灭蜡烛,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明日老时辰。”
  明日,三敬在心里默默念着,可明日又该是什么借口跑出来?给王婆子送寿衣?替李掌柜收殓那只死猫?还是干脆再挨一顿打?反正横竖都是要来的。
  夜风穿过巷弄,吹得她眼眶发涩。脸上的伤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翻涌的苦楚像陈年的尸水,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堵在喉咙,呛得她几乎窒息。
  我算什么呢?
  三敬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这双本该执刀验尸的手,如今连最基础的拳架都摆不稳。既继承不了祖传的仵作本事,又学不会防身的功夫,就连交几个知心朋友,都要像做贼般躲躲藏藏。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那些她所期待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个明天。
  时光如流水般悄然逝去。所幸警署近来要案频发,老杨头日日被围着讨教验尸之法,倒也顾不上盯着三敬的去向。于是她得了空便往杏春堂跑,至少在这里,舅母不会偷偷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