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蒲争是不是在这?”
这日午后,三敬正按方称药,忽闻一道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抬头只见一位布衣老妪立在门槛处,虽鬓发如霜,腰背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把人看透似的。
“在的,”三敬忙放下药戥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您找她?”
“三娘?!”
蒲争几乎是冲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三敬从未听过的欣喜。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厅,眼圈竟已微微发红,连声音都带着颤。那老妪见状也红了眼眶,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了蒲争的手。
“长高了,也结实了!”三娘拍了拍蒲争的臂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细细端详,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蒲争为三敬和三娘相互引见,寒暄几句后,三娘便缓缓道出近况。
“自那老东西死后,你姑姑倒是清闲了不少。”三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语气平淡,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你姑父耿二正盘算着接她进城,说是要一家团聚,”她冷笑一声,“呵,谁知道往后是享福还是遭罪。”
蒲争想起前些日子姑姑的来信,信里说一切都已了结,叫她不必挂念,字里行间满是对城里日子的期盼。但在这个时代,哪里究竟算得上一个太平地方,还真叫人挑不出来。
“还有件事,倒也算个消息。”三娘顿了顿,语气随意,却刻意放慢了语速。
“梁永昌——前阵子也没了。”
蒲争手中的茶盏蓦地一顿。
“你别多想,我这次来,可不是叫你回去奔丧的。”三娘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只是觉得,这事你总该知道。”
杨三敬侧头看了看蒲争,忍不住向前倾身,低声问道:“梁永昌是谁?怎么没的?”
“她那个混账爹,”三娘朝蒲争的方向偏了偏头,“大烟抽多了没过来,死烟馆里了。”
“活该。”蒲争冷冷地抛了一句。
三娘叹了口气:“他是活该,可苦了丁采月。”她摇摇头,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磕。
“独自带着个姑娘不说,梁永昌还给她留了一屁股债。那梁永庆更不是东西,隔三差五上门找麻烦。亏得那小丫头性子烈——”她说着瞥了蒲争一眼,忽然笑了,“跟你当年一个样,抄起菜刀就敢砍人,还真是虎得很!”
杨三敬听得咂舌,三娘却越说越起劲,拿筷子虚点了点蒲争:“说来也怪,梁永昌那窝囊废,养出来的闺女倒是个顶个的硬骨头。这算什么?歹竹偏生好笋,老天爷瞎了眼!”
蒲争没说话,过了半晌,她故作轻松地挤出个勉强的笑。
“不聊这些了,三娘,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怎么忽然想着来燧城了?”
“老了,这把老骨头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儿去。”三娘摆摆手,眼角的皱纹随着叹息更深了几分,“这次来就是想瞧瞧你,不过——”她顿了顿,不容置疑地截住蒲争即将出口的话,“我今晚就随大钧回去,你可别留我。”
多年未见,却连一夜都不肯多留。蒲争原本盘算着带三娘走走燧城的街巷,让她看看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住过的屋,甚至想让她尝尝自己常去的那家茶铺的桂花糕。可三娘一句话,便将这些念头统统斩断了。
心头蓦地空了一块,像是被人随手挖走了一捧温热。但蒲争只是垂下眼,轻轻答了一声“好”。
三娘离开时,大钧正在马车前守着。车蓬上的流苏在风中轻摆,恍惚间与四年前那个夜晚如出一辙,只是当年这辆马车载着年少的蒲争逃离泊罗,如今却要将苍老的三娘送回那个吃人的地方。
蒲争望着三娘佝偻的背影,喉间突然涌上股腥甜般的苦涩。当年三娘拼尽五年心血将她推出火坑,如今她却连留老人喝碗热粥都做不到。车帘将落时,她看见三娘扶车厢的手上布满褐斑,像枯枝上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三娘!”她突然冲上前去。
苍老的身子顿了顿,竟颤巍巍地转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下次别偷偷跑回村子去找我,就是找了,我也不会见你。”她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蒲争的后颈。
“自己好生照顾自己,以后,就忘了我这个老太太吧!”
车帘“唰”地落下,碾碎一地霞光。
四年。
整整一千
多个日夜的等待,换来的不过是半盏茶的相聚。
那么下一次呢?是再一个四年的轮回,还是更漫长的八年?
又或者——
蒲争不敢再想。
这飘摇的帘幕一落,怕就是此生最后的光景了。
三娘的到来像一场骤雨,来得急去得快,却在蒲争心里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不过生活终究要继续,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蒲争并没有难过太久。学堂像往常一般开着。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陶庆瑗最终选择了加入学堂。
第二件,是蒲争和陈青禾被关进了大牢。
第31章 蜜砒霜(1)
事情还要从陶庆瑗来找蒲争那天说起。
那日一大早,蒲争尚随着师兄弟们在栖霞台练功,杏春堂这边大门就被陶庆瑗敲响了。
“我想好了,我要加入你们,我要学!”陶庆瑗局促地捏着衣角,声音却比往常清亮。
许是那日蒲争无心的一句话正扎在她心尖最软处,也许是某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月光照透了她的犹豫。总而言之,如今她主动踏进这道门槛,倒成了意外之喜。毕竟,她们都不曾当真指望她能真正来过。
不过陶庆瑗的习武之路,确实走得磕磕绊绊:
——“这招式若是练久了,臂膀怕不就变得壮了?”陶庆瑗忧心忡忡地捏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跟......跟男人似的......”
“壮起来怎的了?”苗小蓬将袖子一撸,露出小麦色的肌肉,“壮才使得出劲儿,蒲争的胳膊可比我还粗一圈呢!”
——“这动作看起来不太美观......”陶庆瑗红着脸比划了个格挡姿势,手腕软绵绵地垂着。
“哈?”杨三敬一个箭步冲过来,木刀“咚”地杵在地上,“这是保命的招式,难不成那帮人将你堵在巷口欺负就美观了?”
——“你们看......”陶庆瑗摊开掌心,上面布满水泡和茧子,“这手糙得像砂纸,将来的夫君真不会嫌弃?”
赵满枝正在磨刀,闻言“当啷”一声把匕首拍在桌上:“虎丫蛋儿!你连夫君的影子都没见着,倒先操心起这个?你当男人是傻子?他们变心的时候,连你喘气声太大都能当借口。我从前那死鬼,吃我的穿我的,最后还不是跟着窑姐儿跑了?那时候我这手,可比现在细嫩多了!”
虽说这过程稍微艰难了些,但陶庆瑗终究是咬着牙学好了每一步。不过碍于多重因素,这学堂终是见不得天。一来蒲争和陈青禾需在武馆众人面前收紧锋芒,二来碍于余书豪的家世实在特殊,而她本人更是妇救会成员之一,在这风声鹤唳的年月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其实还有件事要同你商讨,”某一天散场后,余书豪叫住了蒲争。
“你想不想去女校读书?”
蒲争闻言一怔。
读书。她向来可望不可求的东西。泊罗村的姑娘们连“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都没资格听全,她们的人生从灶台到田埂便算走完了大半。若不是当年在徐三娘的小屋里翻烂了那几百本藏书,蒲争现在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这件事她憧憬了许多年,可真当来的时候,却又来得异常之快。
余书豪见她沉默,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愿意,会里的姊妹可以资助你读完女校。不过你也无需有什么心理负担,只待你学成后偿还便可。”
“那青禾呢?”
“你知道的,她的情况不太允许。而且——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余书豪的声音里尽是无奈和惋惜。
“其实互助会成立至今,能资助的学生不过寥寥。大多数穷苦人家,要么觉得女子读书无用,要么怕欠人情,甚至有人觉得我们是在施舍,反倒伤了他们的脸面。”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妇救会就像在黑暗里点灯,明明是想照亮别人,却总被当成是要纵火。”
说着,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泛黄的报纸,指尖点着那些醒目的标题:
《女学生当街演讲成何体统》《所谓妇救会不过是哗众取宠》
油墨已经褪色,但那些尖锐的字句依然刺目。
“无数人说过我们的行动太过理想,不切实际,”余书豪低头苦笑着,“三年了,我们印传单印到手指发黑,演讲说到喉咙出血......可最后真正帮到的人,还不及这条街上裁缝铺的学徒多......”
“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蒲争的声音在暮色里有些沉,“明明是金玉堆里长出来的人,却偏要往荆棘丛里钻,为的就是替素不相识的姐妹争命。这份心和胆,放在任何时候都比金子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