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了穆嫔木然的脸。
她双手举起一张墨痕未干的画:“苏管事请看。”
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形状优美的眉眼,画中人秀颀飘逸,衣带当风。虽然笔触极为简略,亦是一幅优美的画卷。
苏惠:“……”
他委婉地问:“这个,这个,这个脸……”
画中人好看的眉眼之下,一片空白。
“他没有脸。”穆嫔木然说道,说着把画纸一转,背面几行列出无脸人的身高声音步伐姿态。
景昭的声音从窗中传出:“这个人很有意思,查清他的身份来历。”
——或许可以为己所用。
景昭静静想着。
世上优雅高妙之处,常常隐藏在最细微的地方。
在喧嚣纷杂的闹市里,哀哭奔走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能看出那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奇异韵律。
那是只有自幼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接受最顶级也最良好的教养,礼仪雅致融入骨血,才能养出这样举止间自有风仪,即使竭力收敛也无法掩饰,时刻从每一个细微的举止中流泻出来。
这样的人,即使布衣荆钗、身处穷巷,也无法真正收敛起所有光芒。
那绝不是寻常门第能够养育出的子弟。
但他今日的言辞,非常有趣。
从成为皇太女那日,直到今天,景昭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毫不吝惜地在景昭面前展现自己的谈吐才学或是美貌风度,竭力引起景昭的注意力。
有人求官位,有人求权力,有人求名声,还有人渴盼成为她的妃妾,但景昭永远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他们,依凭心意赏下残羹冷炙。
唯有今日遇见的这个年轻人,真正引起了景昭的兴趣。
如果这个年轻人身份不同,今日的态度并非作伪,那么不管他是何用意,或许都可以借此做文章。
“明白吗?”想到这里,她抬首看向穆嫔,平静道,“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只凭伏低做小与欲擒故纵是没有用处的。”
穆嫔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景昭在提点她,立刻肃容倾听。
“要向对方表现出你有用。”景昭道,“只有你有用,并且可用,才能交换到分量足够的好处。否则的话……”
“宠臣弄臣,宠妃爱姬。”景昭显然已经想得更远,想到朝局上面去了,“都是名声既不好听,又随手可弃的玩意儿。”
穆嫔立刻泫然:“妾无能……”
景昭回过神来,被她逗笑了。
“还真把自己当成宠妃了,站直了。”
“还不如宠妃呢。”穆嫔眨眨眼,幽怨神色一扫而光,继续举起手中画纸。
苏惠假装没听见太女与穆嫔的交谈,集中精神逐字逐句默默记下,越看越觉得写法熟悉,由衷地赞叹:“小姐下笔简洁干练,条理分明。”
穆嫔与有荣焉:“那是自然,姐姐过去在刑部轮转过好一段时间呢!”
苏惠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这描述方式像是从刑部案卷上摘出来的犯人体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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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夜色将至。
书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二人分坐书案两旁。
侍从恭敬垂手而立,正禀报王七郎及王家今日的动向。
王七郎服食五石散后,纵马跑过了半座城,直到闯入人流极密的马市街酿下惨祸,才被赶到的王氏部曲押了回去。
听闻王家没有任何动静,唯有一骑快马飞驰出城,不知是不是赶往王氏祖宅报讯去了。
舒县虽为庐江郡郡治,但王氏祖地却并非舒县,而是庐江郡怀宁城。
怀宁亦是南方有名的富庶大城,距舒县极近,不过三十余里。然而算算快马出城时间,等赶至王氏祖宅,天色必然已经黑了,难道王氏的长辈会入夜驱车前来教训自家不肖子孙?
那必然不可能。
一拖拖到明日,天大的火也消了一半,王七郎再往外宅一躲,轻而易举大事化小。
杨桢这样好的修养,都气得笑了:“王氏教子如此,就等着吧!只怕王氏祖宗阴德不佑,堵不住来日子孙闯下的泼天大祸。”
他再不迟疑,提笔一挥而就,又递给裴令之。
这是一封以竟陵杨氏名义,写给王氏家主的拜帖。
裴令之逐字看过,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取出随身印鉴,在末端盖上。
“王七郎毕竟是王氏长房嫡系,若要杀他,还必得你我二人同时出面。”杨桢道,“明日一早,命人送去拜帖,你我上门陈说厉害,若是王氏仍旧爱惜子孙,不肯割舍,那就只好上禀家族,由我们替他割舍了。”
裴令之与杨桢出身家族嫡脉,又是南方声名最盛的少年名士,他们二人在外的某些举动,往往便可看作家族的态度。
因为某些原因,裴令之极少见人,杨桢却交游广阔,毫不在意:“说定了,明日同去?”
裴令之点头:“正该如此。”
杨桢便起身:“明日办完事,等后日一早,我就动身回去——阿菟有孕五月,我正不放心呢,若不是她催着我来看你,我都不会出门。”
裴令之道:“你将我备下的礼捎回去,还有我的信,请阿姐保重身体,不要担心。你走之后,我不久便会离开,等孩子出生之后,我再去竟陵探望。”
杨桢惊异道:“你急着走做什么,仰泽园住的不舒服?不如你和我一起回竟陵,我们全家上下都只会喜出望外。”
裴令之说:“不了,我再住下去,族中就要找过来了。”
杨桢猛地一惊:“对了,泰山大人急着抓你回去。”
不能说岳父坏话,杨桢只好道:“你若是在外面待得厌烦,可以悄悄地、悄悄地到竟陵去住,我父母很想和你亲上加亲,只要你这边不惊动泰山大人,他们必然不会主动举报。”
夜色深处,亮起一条耀眼的火龙,不断向远方延伸。
从窗中向外看去,无数侍从远远缀在身后,最前方杨桢大袖飘摇,如同一只飘飘欲仙的鹤,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室内骤然转为静默,裴令之侧过脸,冰白面容毫无笑意。
“沈夫人怜子之心深重,为了保全王七,多半会将他遣出家门,送至别院暂避。”
但部曲无数、守卫森严的王氏宅第,恰恰是最难下手的地方。离开王家,固然有望躲过来自族中的重责,却等同于将王七暴露在了外部凶险之下。
他简短地下令:“盯着王家宅院,若王七离开,伺机在外杀了他。”
侍从积素闻声应命:“是!”
眼看他便要转身离开,前去布置,裴令之又道:“等等。”
积素不明所以,很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裴令之走到桌边抽出一卷卷轴。
“去查一查这位女郎的下落。”裴令之没有注意到积素睁大的眼睛,指尖轻点桌面,思索道,“应该不是南人,重点从城中酒楼、客栈,城外可以寄居的庵堂寺庙等地入手,记住,不要惊动杨氏的人。”
积素还很年少,但这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老人才有的慈祥与感叹:“郎君,您终于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情思吗!”
往日一读诗书就头大如斗的积素居然还似模似样引了句《诗经》,可见他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震动。
裴令之没有打断积素的臆想,一手支颐,柔声道:“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一瞬间积素本就不大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从士庶之分想到森严家规,再从南北有别想到家主冷厉的脸。最终他的腰板迅速挺直,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忠仆豪情。
“是!”积素豪情万丈地应命,“郎君放心!”
说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冲向夜色,誓要不负郎君的重托,那背影就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大公鸡。
裴令之不想探究积素又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走过幽深的回廊,雪白衣摆拂过地面,乌黑长发披散肩背,所有侍从远远跟在夜色深处,周身寂静无声,唯有手中那盏新月宫灯幽幽映亮前路。
初夏夜风吹过耳畔,回廊外草木摇曳沙沙作响,熟悉而又温暖。在这摇落的草木声中,似乎响起哀伤的女子声音:“四时推迁讯不停,三秋萧瑟叶解清……何为淹留无归声,爱而不见伤心情……”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开口,像记忆里那样念出最后一句:“……余独何为志无成,忧缘物感泪沾缨。”
低低的尾音没入风声,随之一并湮灭消泯。
裴令之忽然醒过神来。
回廊走到了尽头,记忆里草木结霜的宽敞庭院已经远去。
他抬起手。
白日里他用以说服杨桢的话,一字字从心头泛起:“九月皇太女奉旨南下,南方世家群集江宁见驾,事关东宫安危,只怕东宫铜辇未离京城,朝廷采风使已先行一步。”
“各家约束子弟门人,就是为了防备采风使,如果不及时以王七性命给出交代,此事被采风使传至朝中,后果不堪设想,还能悍然诛杀采风使灭口不成?”
采风使。
裴令之手下微微用力,寝房的门无声无息开了。
他乌浓的睫羽垂落,掩住眼底种种思绪。
“你会是朝廷采风使吗?”裴令之在心底无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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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马市街上的惨祸,似乎只是滴进寂静湖面的一滴水,一夜过去,除了那条街上的死难者,再没有人提起。
城外弘信寺的讲经次日如期举行,不过景昭没有立刻去。她把穆嫔留在风荷院里,令苏惠随行驾车,花了两天时间,逛了舒县大半区域。
《楚令》规定,诸县千户置一小学,不满千户亦立。
然而她在城里转了三圈,都没找到小学的踪迹。
“慈幼堂旁边。”路过的好心人指路,“早荒废了,后来有人买下附近的地,改建慈幼堂,收养些弃婴幼童。”
慈幼堂的主人姓邓,居然还是舒县名人。邓氏女本不是舒县的人,数年前带着年迈的父母迁居这里,她以孝闻名,立下誓言奉养父母终身不嫁。父母过世后,邓氏女变卖家产,建立慈幼堂,收留弃婴幼儿,以及一些身带残疾、无处可去的人。
慈幼堂利润微薄,邓氏女素有贤孝声名,报上去也算当地官署教化有方,因此郡县加以回护,也并没有很多人眼红,慈幼堂一开就是三四年。
景昭伸手按住太阳穴。
“去给慈幼堂捐点钱。”她忍了又忍,不知道该骂谁,看着慈幼堂旁那座摇摇欲坠,不仔细看还以为鬼宅的学堂,“眼不见为净,我们走。”
苏惠接过钱袋,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景昭有气无力:“死不了。”
她又去了马市街。
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清扫干净,街头人流如织,只是人人面上带些讳莫如深的沉重,但很快就在彼此交谈、争买货物的忙碌中消泯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