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嫔问:“是因为人太多,可能会跟丢目标?”
苏惠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是人太多,是人太少。王氏别院向北,附近大都属于各家庄园别业,普通百姓畏世家如虎,极少有人敢于轻易靠近,有几个生面孔就格外显眼,家里人反而不好跟。”
“本来可以从别院入手……但王氏别院现在守得很严,怕打草惊蛇,不能轻易接触。”
“往北走?”
苏惠点头:“虽然无法确定方位,但有一个初步推测。”
他的手指往桌面上一点,那幅茶水所画的舆图已经尽数风干,唯有苏惠画出来表示山峦的曲线还残留着淡淡湿痕。
“王珗可能是去这里。”
他指着山峦上的某个点:“桃花别业。”
无相山附近有很多座庄园别院。
其中,访鹤园占地最广、王氏别院最为富贵、仰泽园最有名也最美、养颐山庄最清幽。
桃花别业最高。
和其余修在山下,既得山水秀媚之美,又得往来迅捷之便利的庄园不同,桃花别业是吴郡沈氏在山腰修缮的一处庄园。
吴郡沈氏太夫人的小女儿,嫁到庐江王氏,便是王七郎的母亲。她同父异母的长兄沈绮当年为她送嫁,途经无相山,见无相山风光甚美,山林清幽,便决意在这里修建一座别业。
那时北方朝廷还是桓氏皇族当政,江宁景氏仍与吴郡沈氏齐名,两族之间虽可称一声世交,但暗中的角力从未停止。
景氏仰泽园已经落成,占据了鹤归峰下风景最好的地方,沈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后来者居上,索性另辟蹊径,要将别业修建在山腰。
——既然最美的景色已经被占了,那就压仰泽园一头,修的高些。
然而不过数年,北方朝廷连续两次易主,江宁景氏变成皇族,尽数迁往京城。
桃花别业本来带着与仰泽园争锋的意图,至此却不能再提这层深意,连泄露出一丝半点都很不合适。
于是沈绮将这处产业赠给了族中子侄,如今是沈氏年轻一代排行第四的沈四郎沈亭名下产业。
沈亭其人,说的直白些同样是个纨绔子弟。但他比起王七郎来又聪明许多,因而名声也要好上许多。
桃花别业,如今便是沈亭为首的纨绔子弟饮宴作乐的地方。
穆嫔下意识道:“王七郎跑到狐朋狗友家里躲起来了?”
这种推论不能说没有道理,景昭和苏惠都没有作出判断,只道:“等着,继续盯住王家和王珗的行踪。”
时间缓慢地流逝,由于日色渐沉,弘信寺中的香客游人渐渐少了。
苏惠忙得团团转,一边接着讲述,一边抽空请示景昭是否准备动身回去。
景昭微一思忖,道:“寺中应该有供香客居住的地方吧,今夜就在这里住一夜。”
苏惠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事实上,对于承担护卫职责的苏惠来说,舒县内外再没有比弘信寺更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苏惠百忙之中,又抽空去定下了寺中专供香客信徒礼佛时留宿居住的一间小院。
这院子不能说很大,位置也不最好——毕竟他们定房的时间太晚,而皇太女提前下江南是个秘密,为了绝对安全,苏惠自然不能满寺宣扬,要求弘信寺给他们挤出最好的一套院子。
事实上,直到现在,苏惠和弘信寺中的人手联络,用的仍然是内卫精心做出来的另一套假身份。如果弘信寺中的人手出现了内鬼,也很难锁定苏惠,更别提通过苏惠牵扯出景昭,即使锁定苏惠和景昭,他们也只会查出另一套假身份,不至于想到皇太女身上。
景昭倒没什么意见。
她这次没有挑挑拣拣命令弘信寺给她换全套用具,只确定房间打扫干净了,就很愉快地接受了今晚这个住处。
就在这时,苏惠再度神出鬼没地消失而后出现了,把穆嫔吓了一跳。
“小姐。”苏惠低声说,“王珗确实是去了桃花别业,但出了点岔子?”
“我们?”
苏惠立刻道:“是王珗他们。”
他伏在景昭耳畔,低声说了些话。
景昭抬起眼来,神情不算愕然,但也确实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惊讶:“当真?”
苏惠点了点头。
景昭一手支颐。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见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
像昨日午时当点心吃掉的那只粽子里,金红流油的咸蛋黄。
“有意思。”景昭托着腮,幽幽地道,“既然王家有所发现,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她这句话突如其来,简直毫无前因后果。然而苏惠立刻听懂了,惊讶道:“小姐想什么时候过去?”
景昭说:“就现在。”
身为内卫,苏惠非常明白景昭的用意——去的越早,便越容易有所发现。如果等到风平浪静、安稳无事的时候再去,那可真就只是游山玩水,什么都别想知道了。
但身为护卫,苏惠笑不出来了。
景昭却很平静。
她回首柔和道:“芳时,你就留在这里,放心,弘信寺里非常安全,不会出事。”
穆嫔没有听到苏惠方才对景昭的耳语,不明所以,但看着苏惠惊讶的神情,也知道景昭傍晚出去必定不够安稳。
然而景昭一抬手。
五指并拢,手心向外,是个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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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黯淡。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行驶在路上,它的外形并不十分华贵,但拉车的马体魄雄健,车厢外壁打着一个小小的徽记。
苏惠忧愁地坐在车外,充当车夫的角色。
“小姐。”他回过头低声道,“正经山道估计不好上去。”
虽然律令规定,山川湖泊均属朝廷所有。但南方世家侵占山川这一举动由来已久,只当大楚律令是件摆设。
譬如仰泽园修在鹤归峰下,背后很大一片山地便被杨家视为自家所有。
王氏别业修在山下,附近的大片山林也被他们理直气壮充作自己领地。
桃花别业修在无相山北边山腰,从那边上山的山道,途经的山林,也就归了沈家处置。
既然出了岔子,沈氏也好、王氏也好,恐怕都不愿声张。
这时候想从附近上山,只怕会被挡回去。
车中,景昭托腮幽幽道:“随便找一条正经的、没人看守的山道,往上钻就行了。”
“我们弘农苏氏名门望族,兴起而来,兴尽而返,难道还要特意报备一声不成?”
这些世家擅自圈占山林,毕竟没有律法许可,虽说彼此心照不宣,但至少要留下一层遮羞布。
一般来说,如果同为世家乃至下面的寒门想要入山游玩,这些圈占山林的世家不会阻拦。倘若格外欣赏对方,还会设宴宴请,主客把臂同游,宣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
景昭此刻顶着弘农苏氏的身份,虽说属于北方世家,在南方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毕竟是有名有姓有来历的门第。
就算当真被沈氏与王氏发现,也不会闹到非常难以收场的境地。
真正的风险潜藏在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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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靠近桃花别业所在的山脚附近,四下僻静无人,期间遭遇数拨部曲巡逻,都被苏惠有意无意及时避开。
“有漏洞。”苏惠指指点点,“只要一口咬定运气够好就行。”
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无相山下这么大一块地方,沈王两家就算立刻把人全都洒出来四处巡逻,也不能完美照顾到每一处,必然会留下许多巡逻死角。
更何况事发突然,忙中出错,越忙便越是容易生乱。
到了山脚下,景昭没有立刻吩咐停车,而是由苏惠谨慎择选了一个僻静不起眼的角落,将马车驶过去。
马车停在这里,既不容易被发现,又不显得鬼鬼祟祟刻意隐藏,简直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就是这里了。”苏惠满意停好马车,待要扶景昭下车,忽而神色一变,“有人!”
他的话音落下,与此同时,景昭也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一点淡淡的灯火出现在黯淡的夜色里,与苏惠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相映成趣。
“……”
苏惠不易察觉地上前半步,将尚未下车的景昭挡住,凝神望向驶来的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青盖马车。
前没有开道,后没有随从,车前坐着一个褐衣车夫。
夜色将落未落,山林外幽幽灯火。
两辆马车相对,仔细一看这幅配置,恍惚间便像在照镜子。
来人是谁?
该怎么办?
难道要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刹那间景昭已经做出了判断。
“有马有车,没有随侍,对方不会是普通人,目的说不定和我们相似。”景昭低声道,“挑灯!”
话音出口的瞬间,苏惠已经明白了景昭的意思。
他手一扬,将灯高高挑起,毫无半分不敢见人的意思,任那盏灯照亮了车壁上弘农苏氏的家徽。
那辆车速度渐渐缓了,但它没有停下来,在看到看见苏惠的举动后,继续向前。
很快,两车之间只剩数步距离。
这个距离足够看清家徽,对方车前那名车夫定睛细看片刻,同样挑起了自己车前的灯,映出一道繁复的徽记。
“丹阳顾氏。”苏惠眼光锐利,头脑飞速转动,想起了对方车上家徽的来历,低声隔帘道,“是丹阳顾氏主枝用的徽记。”
“原来是弘农苏氏,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为幸事。”
对方的车帘徐徐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