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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古代爱情 > 皇太女 > 皇太女 第35节
  “至于结果如何,此天命也,亦人意也,但天命不由我掌控,人意亦不由我做主,我尽心行事,便已无憾。苏女郎,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你呢?”
  景昭始终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看得很用心——倒不是因为对方的眉眼特别好看——虽然的确特别好看。
  她细致地观察顾照霜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泻出的每一丝情绪,确定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旋即她沉吟片刻,很快微笑起来:“我的态度?”
  景昭的声音很清淡,也很平静,然而当她含笑说出下半句话时,却无端生出千里万里绵延不绝的寒意:“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第33章 狐妖(十)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兰桂坊的后厨里,大厨把出锅的菜装进盘碟,用透明纱罩盖住,示意跑堂端走。
  跑堂看着碟中的菜,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
  大厨说:“板栗烧鸡不要鸡。”
  “那这个呢?”
  “鹅炙换素鹅。”
  “还有这个呢?”
  大厨终于不耐烦了:“这是水晶莲肉去掉肉——你事也太多了吧!”
  跑堂道:“咱们楼里是要倒闭了?偷工减料也不是这个偷法,端上去我怕顾客打死我。”
  “那你放心。”大厨说,“这就是他们要求的——嘿,不知道哪来的,人傻钱多。”
  跑堂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冤大头,带着人一路忐忑地端菜上楼,来到二楼尽头那间房中。
  房中桌畔茶香四散,跑堂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正是坊中最贵的一品茗茶。
  桌旁两人对坐品茗,出奇的是,其中一个侧首向内,另一个竟然还带着面纱。
  饶是跑堂在兰桂坊干了十多年伙计,奇形怪状的顾客没少见过,都不由得侧目多看两眼,心中暗暗纳罕。
  “这是本店招牌,千里莼羹,色香味醇,远近闻名。”
  跑堂朗声介绍,肃穆地将莼羹放在正中,顺手撤去了纱罩。紧接着他转身接过另一碟菜肴,声音一下变成了蚊子嗡鸣。
  “这是本店另一道招牌板栗烧鸡,没有鸡。”
  “这是水晶莲肉,没有肉。”
  尽管大厨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兰桂坊的酒楼绝没有倒闭之虞,更不是偷工减料,这些菜的做法纯然出自顾客的要求。
  但在这间房中,跑堂的声音情不自禁便低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心生疑虑;又或许是因为紧张。
  他硬着头皮,正要介绍下一道没有鹅的鹅炙,只听那名侧首向内的女子道:“不用介绍,放下就出去吧。”
  跑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所有菜放下,带着人火速跑了。
  门合上了。
  景昭转过头来。
  桌上的菜肴正散发着香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饥饿。
  景昭也确实饿了。
  她一夜未睡,行了山路、受了惊吓,还吐了一场,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顾照霜:“郎君,请吧。”
  既然约在酒楼见面,又没有不欢而散,就没有不吃饭匆匆离去的道理。
  既然要一起吃饭,当然要摘掉面纱。
  从五月二十四那日初见,直到今日,景昭还从未见过对方面纱下的真实面容。
  单看顾照霜的眉眼,已是极为好看。在景昭见过的所有人中,单论眉眼的好看,他可以排入前三。
  在景昭心中,这样好看的眉眼,天然便该匹配最为完美的面容。
  她有些期待,于是抬起眼,看向对方。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这样好看的眉眼,不要暴殄天物。
  皇太女纡尊降贵,竟亲自越过诸多繁杂国事,来为一个人祈祷面貌好看,这简直是无上的殊荣。
  很可惜,此刻裴令之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份殊荣。
  他抬起手,解去面纱,动作非常从容,极为平静,没有丝毫的犹疑踟蹰。
  这么多年以来,裴令之长期孤身在外游历,极少参与世家间的交往,就连朝廷派往南方潜伏多年的内卫密探都弄不到他的画像。
  正因如此,南方识得裴令之的人其实不多。
  长期佩戴帷帽,帷帽下还戴着面纱,其实不是怕人认出,仅仅只是因为裴令之讨厌麻烦。
  南方素有围观美人的传统,士庶之分如同天堑,但这是庶民唯一一件不会被士族视为僭越的冒犯举动。
  几十年前,一位以美貌天下闻名的年轻名士乘车入南华城,他的到来引动全城百姓争看,甚至有临近郡县的人不辞辛苦赶来围观。人潮在城门口层层围住他的车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浩瀚无垠。
  那位名士自幼体弱多病,被围堵在长街上数个时辰难行,入府后心悸发作,重病而亡。时人惊叹惋惜,便有了‘看杀玉郎’这个典故。
  三年前,裴令之的同胞姐姐裴六娘出嫁。裴令之作为胞弟,要将姐姐一路护送,交到前来迎亲的杨桢手中。
  杨桢亦是南方四名士之一,声名不逊于裴令之,两位天下闻名的南方名士同时出现,街道两旁行人争看。为了避免车马堵塞,耽误良辰吉时,裴杨两家不得不出动部曲开道,行人们于是纷纷爬到两旁墙壁上窥看,因为人太多,硬生生挤塌了墙。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许多人说南方九州集天地灵秀的名士不过四人,而出嫁的裴氏女郎能有裴七为胞弟、杨五作夫婿,实在是令人艳羡至极,甚至传出了‘人生苦短何足羡,恨不生作裴女郎’这样的感叹。
  然而裴氏姐弟与杨桢每每想起,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之后,裴令之每逢出行,更加谨慎百倍。
  窗外天色正好,日光明媚。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刹那间,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了。
  诗赋中写,皎如明月舒其光。
  此刻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倒映着夜色尽头的寒冰新雪,出现在景昭眼前,而后缓缓升至穹顶,与窗外明丽的日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景昭忽然发觉,对方一直戴着面纱,实在很有必要。
  如果是她,生有这样一张堪称集天地造化的美丽面容,只怕要在寝殿中摆满铜镜,闲来无事揽镜自赏,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了。
  但她毕竟见惯绝色,皇帝当年亦是容色风仪无人能比的少年公子。对面这张脸固然倾国倾城,是她平生仅见,但如果论风仪气度,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的父亲相较——前提是皇帝正常的时候。
  房中其他人都被遣出,没有人侍奉,裴令之自己仔细理好面纱,放在一旁。
  他抬起眼来,神色平淡,早已对一切反应都习以为常。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过度的惊讶与感叹,更没有那种强行压抑、却仍然令他心生厌恶的迷恋与贪婪。
  景昭只是很真诚地看着他,称赞道:“今见郎君,方知洛神、瑶姬、白石郎之姿,非虚妄之言也。”
  这句话很诚恳,景昭的神色也很诚恳。丝毫不认为自己拿洛神、巫山神女和对面的顾照霜相比,有什么问题。
  不知为什么,裴令之忽然松了口气。
  他轻轻微笑,平静道谢:“多谢女郎称赞,照霜愧不敢当。”
  “那你可太谦虚了。”
  短暂的客套之后,二人开始用餐。
  这顿午饭开始之前,场间有片刻的缄默。
  无论景昭还是裴令之,往日吃饭从不需要自己动手,自然有侍从殷勤布菜。然而今日积素与苏惠都被遣出门外,二人理直气壮地对望片刻,终于意识到需要自己动手。
  相比景昭,裴令之长年在外游历,经验要更丰富一点。他起身替景昭盛出一碗莼羹,算是意味着这顿午餐的开始。
  昨夜直面那么一颗腐烂的人头,景昭此刻恶心的连荤菜都不敢碰,裴令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彼此慢吞吞喝完了一盏莼羹,尽管没有吃饱,但对着其他菜肴,愣是下不去筷子。
  “都说上品佳肴色香味一个不能少。”景昭刁钻地丢下筷子,评判道,“兰桂坊摆盘不行,令人毫无食欲,可见舒县的饮食水平也就这样。”
  天地良心,要是兰桂坊后厨的大师傅听到这句话,冤枉得能当场哭倒长城。
  ——做菜要讲究摆盘,可板栗烧鸡没有鸡,水晶莲肉只剩莲,鹅炙里的鹅变成了豆腐做的假货,能装成一盘子送上来就不错了,大厨就算有伊尹易牙那样的厨艺,也别想把一盘子板栗摆出鬼斧神工。
  裴令之蹙眉挑了一点假鹅,赞同道:“的确如此。”
  景昭皱着眉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第二道想下筷子的菜,索性礼貌地问:“你还吃吗?”
  这句话放在此刻,潜台词等同于‘别吃了说正事’。
  裴令之放下筷子:“多谢,不吃了。”
  “那就直入正题吧。”景昭说,“关于昨晚那个脑袋,你能确定……”
  半句话没说完,景昭脸色微变,侧头以袖掩面。
  裴令之一看见她这个动作,简直心惊胆战,不动声色往后一让,尽量平静地关怀:“没事吧。”
  景昭放下袖子,忍了忍:“没事,接着说——确定是那谁的?”
  “是他。”裴令之道,“王七,不会有错。此人纵情酒色,四处招摇,识得他的人很多。”
  景昭若有所思:“你说,王七的其他部分,会不会也在山上?”
  这个疑惑太过惊悚,然而裴令之认真给出了答案:“应该是的。”
  “杀他的人,想必是仇家衔恨动手,否则不会以这种血腥酷烈的方式处置尸体。”
  裴令之淡声道:“此人名声不好,结怨无数,想杀他的人,恐怕能数出一个旅。”
  军队五人为一伍,一百伍为旅,便是五百人。
  景昭毫不诧异道:“我看马市街那日,恨上他的人便有这个数了。不过有能力杀他的人不多,有能力杀他的人中,能下定决心杀他的人又不会很多。”
  “总还是有的。”裴令之支颐,“不过,我倒是有些猜测——第一,此事必定涉及内外勾结,从他身边的人身上着手调查,多半能查出些线索。”
  “第二,抛尸地点也很可疑。”眼看房中没有旁人,景昭斜斜坐倒,托腮接话,“桃花别业。”
  说到这里,景昭忍不住给出建议:“你那内应昨晚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建议你培养他们练一练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