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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古代爱情 > 皇太女 > 皇太女 第34节
  景昭依旧保持着敷衍的笑。
  “我对顾郎君同样深感抱歉。”她说,“既然如此,扯平了。”
  顾照霜的侍从把人头打落进她怀里,她则吐了顾照霜半身。再追究下去,实在没意思。
  说着,她侧首瞟了积素一眼。
  不知为什么,分明景昭的目光毫无情绪,积素却悄悄打了个寒噤,觉得一股冷意沿着脚尖蔓延而起,一直升到天灵盖。
  他很快回神,自觉十分丢脸,连忙站直身体。
  这时,景昭和裴令之也终于终结了彼此虚伪的寒暄。
  “有句俗语,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短短几日,我们第二次相逢,虽说时间和地点有些不同寻常,但终究也是别样的缘分。”
  裴令之无视积素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珠,温声说道:“既然如此有缘,我想,有些话我们还是该摊开来说,以免引发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相比裴令之的婉转,景昭则要直接很多。
  她看着裴令之:“你是为了那个死人去的?”
  “王七?”裴令之柔和而冷淡地道,“一部分吧,一个必死的人,不值得多用心思。”
  景昭点了点头:“我和你一样。”
  “桃花别业?”
  见景昭颔首,裴令之十指交叠,眉眼弯了起来。
  “既然我们有同一个目标,或许我们可以选择更省力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在隐晦地提出合作了。
  景昭微一思忖,不置可否。
  她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为什么呢?”
  地位、钱财、名誉?
  丹阳顾氏虽然今不如昔,至少也是三流门第。看顾照霜的言谈举止,一定是家族竭力培养的人物,贸然掺和到与吴郡沈、庐江王有关的隐秘里,怎么想都是弊大于利。
  裴令之敛去笑容,平静看向她:“那女郎你呢?”
  弘农苏氏竭力培养的女郎,千里迢迢远赴南方,搅进一滩浑水里,又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狐妖(九)“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
  室内陷入静寂。
  景昭没有说话,裴令之也没有。
  他们的笑容尽数敛起,只平静看着对方。
  这是一场无声的僵持,也可以说是一种无言的交锋。
  良久,裴令之抬起手,手背向外轻轻挥了挥。
  积素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此刻神情有些挣扎,嘴唇微动,然而最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向门外退去。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开了。
  裴令之看向景昭,说道:“可以吗?”
  不需要多言,景昭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故作不解,对苏惠点了点头,示意苏惠退去。
  又是吱呀一声,房门完全闭合。
  房中只剩下桌旁对坐的少年男女。
  五月末的舒县阳光明媚,还没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所以此刻日光只显得温暖,并不酷热。有风从大开的窗扇吹进来,带着细微的清凉与街面上遥远喧哗的声音。
  裴令之转头望向窗子。
  他侧耳细听,唇边倏然泛起一丝极轻的笑,眉眼跟着弯起来。
  景昭没有催促,无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直到裴令之问:“女郎听见了吗?”
  景昭如实道:“我听不懂。”
  她自幼长于北方京城,此前未曾踏足过南方土地,七岁之前根本听不懂半句南方方言。直到大楚立国,追随皇帝骑兵的从龙重臣大多出身南方,其中很多人都是流民帅或寒门,还有一些庶民,这些祖籍南方的臣子们官话还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甚至于根本不会说官话。
  就是从那时起,景昭渐渐学会了南语。
  北方方言大多与官话有共通之处,南方九州各地口音与用词却极为繁杂。即使景昭多年来和朝臣打交道,南语说的还算似模似样,但真碰上口音格外浓重、语速格外迅捷的情况,照样茫茫然不知所以。
  裴令之有些意外,旋即恍然,答道:“是神弦曲。”
  神弦曲并不特指一首曲子,而是指南方用来娱神的祭歌,也常做民歌传唱。裴令之支颐静静听了片刻,忽然跟着窗外飘来的乐声轻轻敲起瓷盏。
  “……左亦不佯佯,右亦不翼翼……”
  他的语调轻而婉,声音却有如敲冰曳玉,此刻听来,既是柔婉缠绵,却又清冽冷淡。
  景昭仍然保持着耐心。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太多,经历过的各种情景也不少,并且有一个做过多年名士的父亲,非常了解南方名士常有的做派。
  另一方面,人的天性爱好美色,这是很自然的事,前贤说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景昭深以为然。
  对漂亮的、富有气质的、声音好听的人,景昭总是有更多耐心。唱几句歌,卖些关子,营造一些特殊的形象,所花费的时间并不多,景昭完全可以接受。
  她从容托腮,不急不缓,欣赏对面的美人临风图。
  外面的乐声从《圣郎曲》一路奏唱到了“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在下一句唱出之前,裴令之猛然回过神来。
  “女郎觉得如何?”
  景昭眨眨眼,虽然摸不清他的用意,仍然诚实地给出了裴令之肯定:“唱的真好。”
  裴令之显然并不在意景昭的评价是好是坏,他收起支颐的动作,说道:“我年幼时,随母亲回外祖家归省,乘船夜泊江畔,见江上渔民打渔。风大浪急,渔民迎着波涛而上,朗声歌唱《白石郎曲》祈求水神庇佑。”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神弦曲。数年后我孤身乘船,再途经同一条江水,江水脉脉,不见旁人——那一日李氏娶妇、郑公嫁女,半段水路竟被封锁,只为护送郑氏的嫁妆。”
  景昭托着腮的手臂轻轻一动。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裴令之念出四句很是知名的山水诗,“多么好的景色,可惜与庶民、与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无关。”
  说出庶民这两个字的时候,景昭一直注视着他。
  顾照霜的眉间与眼底,并没有世家士族对庶民常有的轻蔑与漠然,相反,他的眉眼一如他的面容,化作一片冰雪般的幽然。
  “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裴令之抬眼,认真说道,“我很喜欢这片土地,所以我不想看着它被毁灭。”
  “南方不是一家一姓的南方,也不该是所有世家的南方。在我看来,现在南方世家的掌权者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世家已经享有更崇高的地位、更多的富贵,却仍然想要竭泽而渔,耗竭庶民们的骨血,榨干净每一分财富。”
  “但失去一切的人,往往比生活安定的人更敢冒险,更敢搏命,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从别人手中争抢一线生机——建元五年起,到现在,南方爆发过很多次起义,向朝廷索要过很多平乱的粮草与金银,然而起义始终没有断绝。”
  裴令之说:“我担忧总有一日,庶民的怒火会将南方的世家烧成灰烬。所以在这之前,我想先做些什么。”
  景昭眉梢微扬。
  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裴令之意思,却仍有些不可置信。
  “你这样做,等同于将自己放在了南方世家的对立面。”
  裴令之举起食指,压在唇边,眼睫顽皮地闪动:“所以要请女郎为我保密。”
  话虽如此,房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没半个人证,即使景昭想要揭发举报,也无法指证,这句话更似戏谑。
  “你和我说这些。”景昭低头笑了笑,“是笃定我对你有用?”
  裴令之纠正道:“不是有用,而是同道——当然,我无法左右女郎的决定,只能恳切提出邀请。”
  景昭托腮沉默,随手捡起桌边木箸轻轻敲打杯碗盘碟,似在沉思。
  她忽然问:“顾晋龄顾大家与你是什么关系?”
  顾晋龄是南方一位已故的儒学大家,出自丹阳顾氏,顾氏家传《韩诗》代代沿袭。皇帝年少时,还曾经拜访顾晋陵,并且写下了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既然同是丹阳顾氏,顾晋龄辞世距今不过十余年,想来与顾照霜关系不会太远。
  裴令之毫无停顿,听到顾晋龄三字,已经起身朝虚空一礼:“乃是家中长辈。”
  见他动作行云流水,景昭心底微微纳罕。
  顾晋龄过世十余年,只听姓名,便有如此礼数,难道是嫡亲儿孙?
  她也就敛容道:“据闻顾大家任丹阳县令时,爱惜民力,哀民生多艰,亲自下田劝课农桑,甚至为此散出家业扶助百姓。以至于顾大家辞世时,丹阳百姓哀哭三日,为之送行。”
  裴令之垂眸,轻声道:“先辈以身垂范,我岂能视若无睹。”
  他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想起裴氏祖宅中那间幽静偏僻的小院,还有院中失魂落魄、心神衰微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一阵疲倦,有些意兴阑珊。
  “女郎以为如何?”
  景昭看着他,终于正色:“即使你做些什么,也无力影响大局。”
  父皇敢放她亲自南下,说明一举收复空有其名、实际上却俨然自行其是的南方九州已成定局,甚至于这个计划已经走到了尾声,只差最后收网,毕其功于一役。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荆狄肆虐北方五年,侵袭边境九年,也就硬生生将大楚朝廷从立国那日起的全部精力拖在了最北边,无法再分出半分精力干涉南方,只能任由南方世家自行其是九年,视朝廷如无物。
  从齐朝灭国那日起,南方九州彻底脱出朝廷掌控。大楚立国后,碍于北方战事无暇抽身,不但要对南方九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要隐忍每年南方世家以水旱灾害为名请求免除赋税,然后再赐下些赈灾银粮。
  挟寇自重四个字,可谓被南方诸世家用得炉火纯青。
  直到如今,直到建元十年,谈国公率军平定荆狄,捷报还被隐秘压在皇宫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因为情况不允许大楚朝廷堂而皇之南下收复九州,税收不允许、粮草不允许、国库不允许,北方民力也不允许。
  然而这对于南方世家,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皇帝、朝廷、百官可能会权衡利弊,斟酌再三,会妥协、会容忍,甚至可能会退让。
  但这片土地上,被榨干最后一滴鲜血骨肉用来浇灌滋润这片沃土的人们不会。
  裴令之合上眼,旋即又睁开。
  他的眉眼间疲倦之色一闪而逝:“我只凭心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