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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铺岚 > 第84章
  男人绕着孙青走了半圈,直到那小坛里的液体几乎全部被倒出来,黏黏糊糊洒了女孩一身。
  “够了。”魏溪低声呵斥道,“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虫子能被吸引?”
  “这是规矩,魏溪,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君就能自作主张。”村长冰冷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
  “时间也差不多了。”孟非晚顺势接过男人手中的坛子,抿嘴浅笑:“魏小姐今年第一次参加仪式,太紧张了吧。兰叔,你再说一会儿天就该亮了,还是赶紧让蕙女上轿子吧。”
  她的解围让游情松了口气,老者的态度却依然有几分冷淡:“别跟我套近乎。”
  看得出来,孟非晚和村长像是有几分交情,用着后辈对关系较为亲近前辈的称呼。
  孟非晚不语,只是对着魏溪眨眼,示意她赶紧将蕙女送进轿子。
  因为飘雪而微微发红的天空已经开始转亮,没过多久即将日出。
  游情和危聿悄悄从人群中出来,斗篷的黑色隐入夜色,鲜少有人注意到这支队伍里少了两个人。
  魏溪一路搀着孙青,感受到女孩颤抖的身躯,这样冷的天身上还湿漉漉的,简直是对她的折磨。
  “我们该上路了。”她轻声提醒道。
  “我家里人呢?”孙青微弱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
  “你爷爷已经被接走照顾了,他好得很。”魏溪安抚道。
  “……那就好。”女孩长舒一口气,“孙羽呢?”
  “也好,罗娑节后就继续去上学了。”
  “麻烦大家了。”孙青的声音有些发抖,被冷风灌进衣领,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小溪姐。”
  “什么?”她下意识贴近孙青的身体。
  “……谢谢你们,帮我转告给晚晚姐还有邬昀哥哥,谢谢大家对我的关怀和帮助。”
  “罗娑节以后,你们都要平安,幸福。”
  小姑娘哑着嗓子,却真诚而笨拙地向她表达谢意,“我不害怕,请不要为我难过。”
  满天的雪飘落,似乎是在为她送行。
  孙青转过身利落地上了花轿,盖头的流苏扫过魏溪的手背,惊起一阵颤栗的瘙痒。
  魏溪跟在轿笼旁边,只觉得眼眶无比温热湿润。
  很多年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个酝酿着潮湿雨意的午后,她如往常般跟着一群同龄的女孩子玩耍,这次是姐姐数数字,她们找地方躲藏。
  魏溪悄悄地跑进了主卧里,躲在了用来存放旧年被褥的木柜。
  不多时有脚步越来越近,却不是姐姐,而是刚从村委会回来的父母。她听见父亲倒了一杯水,如往常般拉开椅子坐下来。
  “问了你半天也像锯了嘴的葫芦,村长都叫我去两回了,咱们家就两个闺女,月儿今年八岁了,小溪也六岁了,你说罗娑节能逃得过去吗?”
  一向温柔娴雅的母亲难得发了脾气,话里话外似乎在埋怨父亲什么,还提到了自己和姐姐的名字,只是她却没能听懂。
  “影女不是只要八个吗,算上孟家的那个小丫头,还有何家的,正正好八个姑娘。”男人满脸不解。
  “何家的今年不能选影女了,她娘没了。”女人轻叹一口气,“村长说她没福气,若是成了蕙女也好,就当是冲了喜丧,可惜……”那后半句还没说出来,便被男人打断了。
  “那你说呢?两个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让我怎么好选?”
  “要说还是月儿懂事,稳重大方,不然——”母亲迟疑着道:“就让她先去顶了何家丫头的位置,小溪还不懂事,这疯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玩,要是送去了那种地方……”说着她竟有些啜泣起来,“可怜,我的女儿,命真苦。”
  厚重的棉被压在魏溪的身上,闷热的被褥让呼吸都不太流通,父母的话语却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水杯磕在桌沿,父亲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让小溪去。”
  “小溪还小,她不懂事啊!”
  “也该到懂事的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可是,如果是让两个孩子抽签该怎么办?”
  她静静地听着他们做下的某个决定,那之后一场潮湿的大雨如期而至。
  “他们只要结果,不在意过程是什么样,”男人轻啜一口茶水,“准备两根一模一样的签子,无论哪个孩子抽,只要先让他们看见小溪中标,另一根的结果就不重要了。”
  年幼的她趴在黑暗的柜子里,直到父母商量完毕,最后关上了门,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从小到大,姐姐都很照顾她。
  姐姐脾气性格好,又懂事早慧,对比总是又笨又内向的她,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都更喜欢姐姐。
  “可是……”母亲有些犹豫。
  “这丫头从小就笨,身体也不好,将来以后我们要是不在她身边,又有谁能像月儿一样对她好,照顾她?”父亲拍板前最后的结论,让那个本来呆呆笨笨的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魏溪不知道什么是罗娑节,只在朦朦胧胧间意识到,她好像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
  最后她睡着了,被姐姐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
  她在想什么呢?
  她从小就笨,又爱生病,别的孩子两岁会说话走路,她到四岁才磕磕绊绊站起来,到五岁了还口齿不清,走两步路就直喘气。
  有人说过,这样天生不足的孩子长不大,那时父母望向她,宠爱却又饱含深意的目光中,是对她真正的爱……还是已经有了姐姐那样聪明的孩子,对她不再抱有期望后理所当然的放纵?
  抽签那天和记忆里父母的筹谋很像,两根末端都被做了红色记号的签子被母亲攥在手里。
  她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姐姐先抽。
  魏溪看到了父亲眼中的错愕,母亲满溢的悲伤,以及那个从小就疼爱自己的姐姐,了然地摸了摸她的头,率先将手里的签子亮了出来。
  ——是红色的,她被选中去做影女。
  那之后她们就不再经常见面了。
  影女们会集中在一起生活,做祷告,不能回到自己从前的家,也很少会和父母亲人再见面。
  送走姐姐之后,母亲哭了一场,从她欲说还休的表情里,魏溪读懂了那种情绪。
  他们宁愿希望被选做影女的是自己,而不是姐姐。
  她永远都不会做到像姐姐那样招人喜欢,达到父母心中对姐姐的期望与爱。
  就算是魏月去当影女又怎么样?
  她从来没有错。
  只是不想被摆布,成为亲情里的垫脚石。
  只不过几年,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跟在姐姐后面哭鼻子的笨姑娘。
  母亲因病去世,那一年后的罗娑节,她才猛然间惊觉,原来这次的蕙女是魏月。
  可她们姐妹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却是不欢而散。
  六七年几乎不曾见面的姐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眉目间褪去了属于小女孩的稚嫩。
  她们生涩地坐在屋子里,仿佛是两个陌生人,那些童年时光的快乐与温馨早就被时光冲淡。
  直到魏月轻声叮嘱她:“小溪,其实爸妈他们都很爱你,只是不太会表达,请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爸爸。”
  她甩开魏月的手,只觉得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总是好像为了我,所以牺牲自己后理所当然把这些都托付给我的态度?”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魏月沉静的面孔有一丝哀伤,“因为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他,这只是拜托,不是命令。”
  “我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好吗?”魏月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小溪,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了……”
  “他们当然爱你,所以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你。”她缓缓坐下来,唇畔带着讽刺的笑意。
  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却还是念念不忘喊着姐姐的名字。
  她失望的眼神扫视过在病床旁边的人,却还是没能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我知道当年的那件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魏月的脸色十分苍白。
  “那你恨我吧。”她慢慢擦去眼角的泪水,“本来该站在这里和你告别的人是我。”
  屋外的雨下得那么大,她最后是撑着伞浑浑噩噩离开的。
  魏月最后的话响彻在耳边。
  “我从来都没有恨你,只是一直遗憾没能告诉你,当年爸妈做出那个决定,不是想让你代替我成为蕙女。”摇曳的烛火之下,女孩的面容隐于黑暗之中,“那一年的八个蕙女,有七个都是八岁,只有你是六岁,本来都已经跟村长说好了,你年龄太小了,如果抽到你,让你参加完选拔就回来。”
  “如果我今年没被选中,下一次就是三年以后了,如果能拖到十六岁以前,咱们家里又有人做过影女,我和你都可以直接去镇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