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伸出两个手指头,举到杜润面前,“鼎盛给你两个筹码,第一,保你当新医院的院长,给你最大限度的自主经营管理权限;第二,给你最好的资金支持。我记得你手里有百分之十的股权,需要资金完成实缴。”
“陈星,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我现在既掌控不了医院建设,也没资金,怎么让鼎盛拿控制权?”
陈星笑笑,“我干投行这么多年,银行圈和投行圈多少听过些传闻,你们爱康这些年全靠银行贷款借新还旧活着,你老爹在财务上好像没少做手脚。万一爱康真是财务造假,银行肯定抽贷,到时候爱康资金链一断,鼎盛不就正好给你这个落难王子当个白衣骑士?”
杜润起身,俯视着陈星,“我警告你,传这种话,小心吃爱康律师函。”
“别紧张,都是传闻。”陈星也起身。他擦了擦嘴,明显吃饱了,“我也没有证据啊,不然我早去举报了。走吧杜院长,饭不想吃,酒想不想喝?”陈星将胳膊搭在他的肩头。
想起酒这个字,杜润一阵恶心,张嘴要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护士,他醒了!”
第63章极致的恨是这世上最重的在意
杜润梦境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张束随一个男人越走越远。他看不清男人的面目,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睁眼,虚影一片。模糊了好一阵,他才慢慢看清张束的背影,身旁站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医生。医生说,危险倒是不危险了,但后面得慢慢养,不要再喝酒了,身体是自己的。
原来自己没死,只是进了医院。
朱贝贝的脸从上方伸过来,“杜院长,人生大事一件两件也都了了,还有什么事能喝成这样?要是想自杀,也拜托换个好一点的方式。”
杜润偏过头,不再说话。朱贝贝又说了几句玩笑话,见他都不回应,也没了兴致,只嘱咐他好好养病,别忘了谢谢张束,再晚一会儿,说不定那栋楼都要掉价。
杜润小声谢过贝贝,又闭上了眼睛。
醒来后的杜润像一具空壳,脑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不知是人喝傻了,还是身体开启了防御机制,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陈星在之后的酒场以及梦中到底说了什么过界的内容。他并没有失忆,只是突然无法理解那些文字排列组合之后的意思。
张束不催他也不问他,抱着电脑在病房里敲小说,偶尔盯一盯输液。生活除了换了背景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沈雪花来过一次,问杜润怎么搞成这样,脸对着儿子,话却在敲打张束。
张束说,做了院长,应酬就是多,再说他的胃是老毛病了,您不知道吗?
沈雪花不悦,我知道有什么用?日夜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你们,你们组成新家庭了,照顾好彼此健康是你们双方的责任。以后你要看好他,至少不许再喝成这个样子。
张束笑,要保证他的健康?那杜润最好别做这个院长。
沈雪花终于闭嘴学乖了。她虽不高兴,但还是留了下来。医院有许多事要处理,秘书甚至给杜润支上了电脑。沈雪花让张束回避,杜润却求张束别走。
“妈,你走吧,弄好了我让秘书带回公司。”
他难得叫一次妈,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最终,沈雪花留下了一堆没用的营养品离开了。离开前,她甩下一句话,张束,你是一点都不担心他。
张束当然担心杜润的情况,却也不想解释。比身体更棘手的一定是他和陈星的事。陈星是什么货色她比谁都清楚,他从杜润这里想得到什么,杜润喝多了以后给没给、给了多少,都是未知。她一直盯着杜润的手机,陈星没再来找他,算是一桩好事。
当下除了陪伴,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杜润出院回家那天,张束接到 steve 的电话,急匆匆找张束,想请她过来帮帮忙。
太平间外,张束见到了董沁渝。短短一段时间,这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形容枯槁。
steve 说董沁渝是被他拖出来的,太平间里冷得像地狱,董沁渝牙齿打颤都不愿将白布拉上,推董玲进小隔间。
张束又看董沁渝,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流。
许多白事公司追着董沁渝屁股后面售卖产品,从葬礼策划到骨灰盒和墓地,是一个人身上能赚到的最后一笔钱。董沁渝不讲话,steve 也说不清,这才拖来张束帮忙参谋。
张束选了最简单的白事仪式,不要哭丧的,也不要讲话的,只请董玲生前在国内所剩无几的朋友,以及董沁渝认识的这几个人。
红白事真是相似。在确定来宾名单时,张束问董沁渝,要不要通知杜清。
董沁渝说,杜清的心在别处,一生都是,现在更不会分来半点精力。即便来,也是走个过场,还要为此隆重接待,何必劳民伤财。他又说,通不通知,难受的都是我。说完,董沁渝笑了,笑容淡淡,不再露出八颗白牙,终于有了四十往上的中年疲倦。
这是张束第一次看到他累。
张束又问董玲生前喜欢什么音乐,董沁渝说,花好月圆,董玲在美国常常哼唱,是她和杜清结婚时放的。张束不禁感叹,极致的恨是这世上最重的在意。
张束决定遂了她的心愿,将曲目报给策划团队。团队的人一脸为难,白事就是白事,还是应该有一定的规矩,不然去了的人也不踏实。
董沁渝也不坚持。他父母的婚礼并没有通向一个好的结局,这首歌早已成缠人的执念,何必再听。他让张束随便选一首能放的音乐,张束最终选了安魂曲,人间苦已经吃完,安然休息吧。
董沁渝回复,就这个。
杜润此时来敲门,这几日张束都去他那边吃饭,今日忙起来竟彻底把他给抛在脑后,还好提前煲了粥,杜润的胃也只能吃些软的。
张束急着起身,不小心按了播放键,安魂曲传出来,两人都愣在原地。
杜润问,怎么会听这样的音乐,出什么事了?
张束一直没告诉杜润董玲走了的事,怕他难过。董沁渝也知道他近日身体欠佳,告别仪式的来宾名单上都没有他。
张束正犹豫该怎么解释,只听杜润问,是不是董玲走了?
还没等来答案,杜润竟先放声大哭,整个人都哭坐在地上。张束看着他,只觉地板上生生长出了一汪水塘,不用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寒意。
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和董玲的死关系并不大,杜润只是在借着这个由头释放。
等他哭完,张束也坐下,平视着他的双眼,“说说吧,那晚陈星都和你说了什么?”
杜润不再挣扎,将陈星所说和自己所见和盘托出。张束听得心惊肉跳,也把自己在工地和朱贝贝那里打听来的闲话交换给了杜润。
杜润的脸又灰了几度。他消沉的原因,有几分是因为被架空这件事;但更绝望的,是杜家这些年一直财务造假的传闻。原来他的底气来自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怪兽。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杜润问张束,要是真有财务造假,长隆难道查不出来吗?那么精明的人,那么专业的团队。
张束却知道,财务造假这件事和电视上演的没有半分关系,实则非常隐秘。如果没有内部人爆料,顶级投行的顶级团队去做尽职调查也收效甚微。所以即便江湖疯传,拿不出证据,也只能停在传闻这个层面。
“我很挣扎,张束,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束心里一跳,“你对陈星的提议动心了吗?”
问完,她随即后悔。换了她在这样的位置,也会动心。凡人都会。但动心意味着要去搜集证据,然后亲手举报自己的父亲,一刀割喉。弑父有很多种手段,杜润要面临的是最血腥最残忍的一种。他的手还那么干净。
“你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吗?”
杜润抬眼看她,还是那双好看的眼尾微微下垂的眼睛。只一眼,张束就明白了,如果必要,他一定会动手。
她听到了一声轻响,是心门合上的声音。张束只觉得自己的心微妙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安全的范围内。
“真的要破釜沉舟吗?真的值得不计代价吗?杜润,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这次,杜润别过了头。
还有挣扎,有挣扎就有挽回的机会。
张束想,这世界上也许还存在另一条路。
她叹了一声,起来吧,去洗把脸,去吃碗粥。后面的事无人能料,且走且看。
杜润见张束反应,笑容发苦,“你放心,即便我有动手的意愿,也没有证据来充当武器。”
可杀意就像上弦,拧够了圈数,张束担心,杜润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她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第64章郭襄、杨过和三根银针
“张微在一周内搞定了董琴的葬礼。”
张束在笔记本上敲下这句话时,是董玲葬礼的头天晚上。她实在不想用“搞定”这样的动词放在葬礼之前,显得机械,还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冷血。但她暂时想不出别的词语,只好合上电脑,先放在一边。最近忙得头脑发昏,笔自然慢了下来,也少了遣词酌句的空间。
几个月下来,这部家庭小说竟然也攒了二十万字。张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生活给自己撒了太多佐料,让自己体验了太多起落,都变成了素材。好在自己的东西,终于有了任性的资格,女主角大大方方姓了张。张微,微小的微,和她一样,在这个宇宙里都是一粒最不起眼的小灰尘。
但也是微笑的微。
能不能换来钱,张束都在自己搭的舞台上痛快跳了一曲。
杜润敲门进来,身上穿了一身西装,问,就这么穿可以吗?
是婚礼上敬酒的一套西服,那天穿上大家都说杜润矜贵,这才多久,肩线都变宽松。整件西装浅浅大了一圈,不再合身。
张束问,还有再瘦一点的吗?杜润摇头,穿西装的机会不多,其他套装买得只更早,更大。
就非要去吗?张束问他。
嗯,非要。
张束知道杜润什么意思。他是真心想送送董玲,也是想挑衅杜清和沈雪花。
杜润笑,我哥够迷信,身体弱沾上脏东西这种理由也说得出口,我还怕死人呐。
因为只是个理由,张束想。死人有什么可怕呢,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张束去杜润的衣橱里翻出一件黑色高领羊绒衫,衬衫换成这件吧。
杜润接过,墓地选好了?
选好了。在潭柘寺附近。
那明天告别完我就不跟过去了,还要去工地。
杜润说完,关门进屋,留下一个消瘦的背影,个头在那儿,人显得摇晃。张束知道他抑郁。人抑郁时总会不自觉地亲近与死亡挨边的事物。
董玲的葬礼在最小的厅。白色的,花团锦簇,正中一张照片笑得肆意,只是眉心纹路深重。张束问过董沁渝,照片上的董玲四十多岁,大概和董沁渝现在的年纪相仿。那时母子二人早已去了美国。董玲的微信头像十年来没变过,十分钟爱倒谈不上,但从那之后,她生了病,生活急转直下。这张照片,见证了她好时代的末尾。
张束从没在生活里见过她。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董玲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详。张束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她知道这种安详是统一的,精气神魄走掉,肉体像是返回到了初始的设定。就像婴儿刚出生时,通红而皱巴,人们从宇宙工厂而来,又回到宇宙工厂中去。
董沁渝停留的时间最长,最终吻了吻董玲的额头,抚摸了她的头发,转身离去。依旧没掉一滴眼泪。
他的眼泪还是杜润替他流了。杜润从董玲身边离开时精神只显得更差,他抱了抱董沁渝和 steve,又去抱张束,将下巴搭在她的肩头,仿佛一对真正的夫妻。
后面董沁渝和杜润去洗手间,朱贝贝才从人群中走过来,站到张束身边。
“你还是实现了心愿。”
张束反应了一阵,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当年随口一说。”
朱贝贝点头,“记得。”
张束亲眼见证外公死亡那年才十岁。弥留之际,她不停搓着外公的手,因为搓一搓,心跳和血压就会短暂回升。只要搓慢了,心电图就会慢慢变直。
但不论她多么努力,那台病床床头的机器最终还是发出了长长的嘀嘀声。
葬礼上,同样十岁的朱贝贝站在她身边,问她哭啥呀。张束说死的又不是你家人。
过了几年,朱贝贝失去了外公外婆,母亲杳无音信,是周家人替她办的事。两个女孩还是站在一起,张束说,我不该那么说。又说,黑色黄色的葬礼真难看,我喜欢白色。
那也许本应是她们友谊的开始,竟生生往后错了这么多年。还好现在她们肩并肩。
贝贝是来告诉张束,董沁渝和 steve 要回美了。张束问是再也不回来的那种?贝贝说是。张束问哪天?贝贝说具体还不知道,但不会太快,听说他要跟杜清那边辞职。
安葬被排在了下午三点。杜润、朱贝贝甚至 steve 都去忙各自工作,只有张束一个自由人陪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