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陵园早年并不算高级,只是温馨,布置得像家里的小花园,工作人员也温情。张束出国前来潭柘寺还愿,开错了路,开进了一片墓地,由此力排众议将外公移居到这里。没想到短短几年,陵园脱胎换骨,一块墓地从几万翻到了二三十万。
董沁渝看着封好的墓碑,夸张束眼光实在不错。
张束笑,这里的房价或涨或跌又有什么用。
“你外公的墓在哪里?”
张束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是最早开发的片区。
“你帮我选这儿,我能不能理解为你能顺手帮我扫墓?”他又立刻解释,“我开玩笑。”
张束却点头,“你也不是第一个找我帮忙的。说真的,这个陵园应该给我提成,我安利了不少人。”
“我就说你总有些生活智慧。褒义。”董沁渝又笑得爽朗,露出了他引以为傲的牙齿。但有些东西终归变了,人经历了一些事后,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不怕吗?”董沁渝问张束,一个人扫许多墓。
“不怕。早晚要来。”
董沁渝抬头看,墓碑上方正巧有棵树,从山上探出头,年岁不小。等到夏天再次光临,枝繁叶茂,遮阳避雨。
他叹了口气,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墓碑前。大理石刚刚切割过,留下一地灰,他也不在意。
他说父亲从来不是他的根系,但母亲是他的来处。人没了母亲,依旧可以热烈地生活,喝酒吃肉,上山下海,看花赏雪,继续品尝人生中的各种滋味。
却是再也不能往后靠了。他和母亲一生对话极少,做不到真正了解对方,也从不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情感支柱。可等支柱真正消失时,他才感受到了一种空缺。微小的,不影响日常生活的,但想到就会痛。
张束想,董沁渝的牙床里,也扎进了那根永生拔不出来的小刺。
“人生好凉。我在太平间里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不是冷,就是凉。眨眼一辈子。我的半生也过去了,再活够相同的长度,我也就八十四岁了,比董玲还老上好多好多。”
他转头看张束,突然说,有个孩子,可能也是不错的选择。张束,无意冒犯,但你……你的孩子是杜润的吗?还是我想的那样?
张束点头,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也可以有一个我的孩子。”
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领养一个也不错。我不想让孩子承受我现在承受的事情。”
有感情难道不是都一样吗?张束问。
董沁渝笑,没有血缘,爱会少些,也许怨和恨也会少些。
董沁渝沉默片刻,拍了拍张束的肩,“我妈算是个好人。如果和你女儿能遇见,让我妈牵着她走一程。”
董沁渝从黑塑料袋里掏出两件纸衣服,一大一小。张束心头一暖,将衣服和纸钱放到不锈钢盆里,一把火,脸上热热的。
董沁渝看着火光慢慢变成灰烬,说,从此我了无牵挂。张束,等你什么时候也脱离苦海,我们再约着见面吧。
张束说,一定。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向下。不是清明祭祖的日子,墓园寂静无声,乌鸦低旋,喊得聒噪。
董沁渝说自己很快将辞职,辞职后立刻回美。董玲将他埋在杜家这么多年,久到他对杜清和沈雪花的恨都磨薄,早就厌倦——对沈雪花都没有恨,她实在是一个不聪明的对手。自己在美国过得那么好,何必贪杜家这一星半点,董事不过是个挂名有个投票权,她就防自己如防猛兽。真正该防的是她的老公,枕边人。哦不对,他们两个不在一间屋子睡也好久了。
张束瞠目结舌,却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停下脚,看着董沁渝,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董沁渝无奈,问吧,就算我说不能,你难道就能把问题收回去?
张束这次没笑,山上无人,但她声音放得很轻。
“你爸财务造假的事,你知道多少?”
董沁渝错愕地看着她。张束问过许多冒犯问题,但加起来也不如刚才这句冲击力大。
他看了看四周,山上山下,密密麻麻的墓,突然打了个寒颤,苦笑问,“在这里撒谎会被鬼缠上吗?”
张束知道董沁渝会告诉她实话。这句话已经相当于投降了。
“撒谎的人在哪里都会撒谎。”
董沁渝想了想,“杜润在洗手间也旁敲侧击地问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他瘦了很多,看上去不太对劲。谁和你们说的?”
他又摇头,不重要,这事也算不上秘密。
“我知道很多。本来是送给董玲的,也算派上用场。相比于给他,交给你可能更安全一点。”
临别,董沁渝问,张束,你要掀翻杜家吗?
张束说,一切看天意。早几天,你也不会跟我说今天这些话,也不会将证据交给我,不是吗。
董沁渝承认,又说,我欠你两个人情,证据抵掉一个,你还有什么麻烦事,能帮我尽量帮。
张束笑了,那就拜托董哥回纽约帮我看个人吧。
张束没坐董沁渝的车,转身往潭柘寺走。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神雕侠侣》,郭襄、杨过和三根银针。有时义比情更动人。
杜润胃稍好些又工地公司两头跑,早出晚归。王院没浮出水面,明知做嫁衣也要按部就班,切勿打草惊蛇。
张束第一次用了杜家给的卡,给杜润找了个烧饭阿姨。杜润勉强活着,张束反而胖了一点。
收到董沁渝的硬盘那天已经立春。张束热爱春天,在春天,她像一只重获生命的动物,从土里探出头。
李行最近去了纽约州山上的一个医学中心交流,那里雪更厚,齐了小腿。他变得很忙,两人又恢复了拍一拍,偶尔遇到雪中散步的鹿,就随手拍下来发给张束。
这天两人难得通了个电话。李行下了山,纽约依旧寒冷,总比山上好了许多。有人联系他要请他吃饭,说是张束朋友,他打来电话问问情况。
张束笑着解释,是董沁渝,杜润的哥哥,刚回纽约。
李行并不拒绝,他弄不懂这些关系搭建的过程,但他知道是张束想着他。
李行问张束最近如何,总觉得心事重重,张束说今天反而是这些日子里心情最好的一天。
“那就说说,说出来,至少有个分担情绪的人。”
“但这是杜润的坏消息,你确定要听吗?”
李行没有犹豫,“听。因为你正在承担这件事带来的压力。”
第65章但是你啊,心太软啦,天生残疾!
张束在路上走着。工作日的上午十点,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人群流去各个商区,被写字楼收编,像一个个集中营。
纽约冬令时还没过去,和北京的时差变成了十三个小时,夜色已深。李行是疲倦的,他将手机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倾,一言不发地倾听着。直到张束讲完整个故事,他才摘下眼镜,抹了抹脸。
张束从来没期盼从李行这里得到什么反馈,就像他手握刀时,她也无法替他忐忑。
他能听完就已经是很好的安慰了。
但李行还是开了口,他问,张束,你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张束一愣,犹豫了一分钟,露出了一个确定的笑容,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办该办的事。
李行也微笑看着她,所以你想出解决办法了,对吗?
“说真的,李行,”张束用力地握了握拳,感觉自己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我不确定。”
李行想了想,“我换一种问法。这件事对你有危险吗?会伤害你吗?”
张束摇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概率伤害不到我头上。”张束突然反应过来。她看向屏幕那边的男人,干净的单眼皮难得因为困倦生出了更深的褶皱。
张束的心漏跳一拍,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壶蜂蜜茶里,又甜又热。
李行还在说话,她突然贴离镜头很近,说,“李老师,你真好。”
这次红晕不止爬上了李行的眉骨,他的一张脸都被害羞占据。明明之前接吻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张束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李老师李老师的喊个不停。
李行举手投降,张束,饶了我吧。
待张束走到写字楼下,两人已经讲了一个小时。李行那边已经到了新的一天。
“李老师,睡吧。”
“嗯,”李行说,“完事报个平安。”
张束抬起头,四个大字,爱康医疗。她走进去,每走一步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耳边回荡着李行刚才的话——
“张束,我从前一直都羡慕杜润。他像是没有烦恼的小公子,家室好,读书也好,会交朋友,也会恋爱,人间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我的生活很简单,没做过坏人,也没见过坏人,但我直觉他无法去到另一边。作为朋友,不,即便不是朋友,我也不想看他成为下一个他爸爸,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如果能少一个他爸爸那样的人,是不是件更好的事?”
如果能拉他一把。
张束想起董玲下葬的那晚,饭桌上,杜润问她和董沁渝说了什么。
张束看他,如果说了,你想怎样?你已经下决心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了吗?你推倒了墙,就会成为一面新的墙,你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杜润回避她的眼神,总有人要推,我生在这儿,就该是我。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没有非要献祭自己的理由,”她拍拍杜润的手,“杜润,如果想做逃兵,一切都来得及,做普通人不好吗?”
杜润愣了很久,“也许很好,但确实来不及了。苏沛盈问我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张束不再说话,低头吃菜。她当然可以将证据交给杜润,让他自爆,在杜家的残骸上建立新的帝国,但他依旧做不了这个国家的皇帝。弑父从古至今都是爆裂的、血腥的、暗含了太多世人期待的行为,是人们乐此不疲的爽文顶流和天花板。可在现实生活里,一个人弑父的前提,是这件事要做得隐秘。因为一旦不够隐秘,这个人就要够狠,让人敬着怕着,不然未来怎么混呢。这两点,杜润都做不到。
陈星像一颗生锈的钉子一样扎在他的生活里,杜润甚至不知该从哪个角度拔除他,才能免除破伤风。
那晚的结尾,杜润说,张老师,我真的不想做坏人。
张束在前台接了外卖就要进去,秘书却面露难色。
“您和杜总约了吗?平时小杜总来,都要提前打招呼的。”
“也正常,那是他们杜家的规矩。朱总来需要约吗?”
秘书尴尬,“那确实不用。”
“好,那我给朱总打个电话。”张束说着掏出手机。
秘书立刻按住她的手,“别,别,我带您过去就是,朱总和杜总正通着电话,您拨过去,得罪两位老总,我可不敢。”
张束笑笑,“放心,我公公不会骂你,他应该谢谢你才是。”
狐假虎威这一招在这个社会永远管用,尤其是这头虎正痛骂杜清。
“工地上一波波人闹,长隆要一直给你兜着?医院项目进展达不到预期,美元那边的投资者现在都要求长隆给个解释,投资者关系整个部门都在擦你的屁股,你他妈到底干什么吃的?”
杜清嘴里说着怀柔的话,不住道歉,表情却没带着任何情绪,依旧空洞冰冷。
张束进门时,正巧赶上他在疯狂造口业,和她那句“爸”撞在一起。
杜清还是吓了一跳,在椅子上轻微地弹了弹,“逼”字戛然而止,不知是为了这句“爸”,还是为了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