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笑出声。
秘书赶在她再开口前欠了欠身子,和杜清解释了一下眼前状况,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张束理解,谢过他,关上了门,将手里的外卖放在桌上。
杜清的口吻带着不可置信,“你来干嘛?”
张束坐正,带着最体面的笑,“来请自己公公吃个饭。您似乎很惊讶。”
杜清指了指外卖包装,“几十年我都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饭局了。这是晚辈请长辈的规格吗?”
张束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爸,基本的礼仪我肯定懂,但我也有自己的考虑。您办公室,应该隔音最好。”
杜清一愣,“你什么意思?”
张束刚要回答,办公室门被推开,沈雪花黑着脸走进来,问张束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张束不理她,只看杜清,“爸,今天这顿饭,我没准备妈的份。有些事,我觉得和您直接谈,对大家都好。”
杜清这一辈子不缺人喊他爸爸,但面前这个女人一口一个爸,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看了一眼沈雪花,“你先出去。”
沈雪花不悦,站在原地不动,杜清不再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让你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办公室终于安静了。张束慢悠悠打开外卖,是一家昂贵的寿司,“人均一千,爸,我也大出血了,不算简陋吧。”
“你要说什么?”
“我还没想好,”张束布菜,“您觉得我应该绕弯子说,还是不绕弯子?”
杜清盯着她,“是不是小润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张束将筷子递给他,“那晚说一分钟,我都对不起他。我们是因为利益结婚,但我做人还不至于这么差呢。”她说着,塞了一大口寿司,“您尝尝,真的很好吃。对了,您心脏好吗?我看了您这几年的体检记录,有斑块,您得按时吃他汀,不过应该也不至于脑溢血吧。”
杜清不再有耐心,“我能让花姐出去,自然更能让你出去。有屁快放。”
张束点头,“我在帮您做心理建设,您没看出来吗?我想来跟您谈个生意。您一定会感兴趣。”
张束抬起头,看着杜清,笑容灿烂。
杜润从椅子上起来,窗外已经泛起粉色。虽然还是二月,但节气神奇,立春半天,天空的精气神都变了不少。他从前从来都不关注这些,和张束相识后,才慢慢留意。早上张束过来看着他吃早饭,出门时,张束说,风很快就会变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杜润只信前半句。
工作一天,头昏脑涨,明知是徒劳却还要做,他的人生从没这么挫败过。新办公室在四十层,往下看,行人如蚂蚁。这栋楼的安全性当然没问题,但看上去就是很危险,他甚至亲眼看到有人走在玻璃边胆战心惊,直呼头晕。
他当时问杜清,何必要挑这样的办公地点,恐高的员工怎么办?
杜清很轻蔑地笑着看儿子,“你是不是不够忙,还有时间去关心员工是否恐高?”他伸手指了指下面的人群,“看见下面排队的人了吗?今天这栋写字楼有公司面试,比我们还高。这么多人,我不信他们全都不怕高,但他们还是会来。为了物质高度,谁还怕物理高度?”
杜润呆立在原地,对着杜清离开的方向。他明白,只要爬到杜清的位置,做下一个杜清,一切就好了。但是。
他坐着电梯下来,老远看到一只矮矮的粉蘑菇在向他招手。是张束。
张束戴着熟悉的头盔,骑着熟悉的小牛,在路边等他。
杜润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只知道身体想冲过去拥抱她。
待他走过去,张束将另一只粉头盔塞给他,“自己掸掸,喵喵睡过,好多毛。”
杜润真的抱了抱她,又立刻放开。他突然想,如果他们不是庶男庶女,他们是普通大学生,每天上班下班,骑电动车回家,养一只猫……杜润想象不下去了。他自嘲,自己无法接受那个画面,拥挤的房子,宜家的家具,且大概率是租房——
如果是普通人,他很可能会和苏大夫结婚。他和张束是两条平行线,挨得很近,却永远无法真正有交集。
算了,他还是没办法选择去做真正的普通人。
坐在后座上,他伸出手搂住张束的羽绒服,宽松肥大,非常暖和。
风吹在脸上,冷硬,他大声说我靠,张老师,说好的风变软呢?
你是猪吗?张束也大声骂他,才立春几个小时啊。全球变暖也没这么快啊!
杜润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很久很久没有笑出来过了。
他知道为什么,不是因为张束,而是因为自己终于看清了自己,终于想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哪怕这个生活里,只有他一个人。
张束问,杜润!你还想做好人吗!
想!
是的,但他还想做好人。
张束不再说话。直到红灯前停下,她才扭头,杜润,这周五上午,我陪你去鼎盛。
杜润听懂了,又没听懂。
张束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语气肯定,“你没听错,去和鼎盛谈吧,就按陈星提案的内容谈,你爸会无条件同意。我找到了让你实现梦想又不做坏人的办法。”
杜润愣愣地看着张束,“那陈星怎么办?我们怎么绕开他?”
张束伸手拍拍杜润已经被吹木的脸,“我们已经绕开他了。”她又说,“你知道吗,贝贝、董哥、苏大夫和……” 她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出来,“和李大夫,没有一个人想看你做坏人。当然,我也是。杜润,做坏人也需要些天赋呢,首先要有颗硬心肠。”
绿灯,张束转过头,油门踩到最大。两人向着晚霞冲去,张束的话被风吹远。
“但是你啊,心太软啦。天生残疾!”
第66章总得给你报仇啊张老师
杜润在后座上失声痛哭。
风声盖过了哭声,但张束能感觉到杜润的颤抖。
又一个路口,张束停下来,也去拉杜润的手,冰凉细瘦,一如上次坐在后座的她。
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不要偶像包袱了?”
声音瓮声瓮气,“我戴着头盔,谁认识我!”
“……也是。”
电动车一路向东,竟然又骑到了上次偶然路过的地方。
和缘分没什么关系,北京就是这样的城市,一条路下去只有一个终点。
还好人生不是。
两人停下车走到空地上,上次来草地还未泛黄,只是结了露水,现在却光秃一片。但春天已经光临大地,不日,这里又会泛起鲜嫩的绿意。
摘下头盔,杜润鼻涕眼泪,问张束,我这算不算一种美强惨?
张束从兜里掏出纸巾,惨确实是有点惨,快擦擦吧,擦完还能和美沾边。
杜润就笑,然后大声地努力擤鼻涕。
张束也笑,他们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他们静止了,风也静止了,耳朵有些疼,但可以忍受。变化好微妙,但她知道是早春了。关于那晚像小狗一样快乐的记忆如同此时的风一般,清晰地灌进她的身体里。她想起杜润热得像一团火的手,想起他摸起来有些可爱的小肚子。而今这些都不复存在。
杜润问,还记得那晚吗?
张束答,记得呀。
“我记得那晚我问你,快乐还算数吗?”
“和上次的答案一样。”
当然算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让自己快乐的瞬间呢。
张束承认,那一晚她动了心。虽然只有片刻。
如果没有李行,她想,这样的片刻累积起来,她迟早会陷进去——他们之间值得被记住的片刻太多了。世界上这么多人,拉过手的男女有多少,同过床的男女又有多少。只可惜这些本该怦然的瞬间全都裹着利益,裹着两人走上了一座真正的吊桥,等吊桥消失,怦然也会不复存在。地基的填埋材料不纯粹,终究是隐患。
张束终于变得聪明些了,不再向从前般对生活束手无策,但她依旧向往纯粹,讨厌复杂。人也有趋光性。
杜润和张束此时在想同一件事。他们理解对方的处境,懂得对方的困难,却很少在同一时间想同一件事。
杜润想,原来欠下的东西总要还。上次来这里时他没动心,现在全都补上了。只不过为时已晚,他知道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的名字出现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但她却不愿抹掉他的功绩。
人会带着许多许多说不出来的话走进坟墓的。
“好失败。你为了朱贝贝去找朱长跃理论时,我还气急败坏。如今回头看,我也太天真。怎么办啊张老师,我这样的人,以后要爬到更危险的地方去,真的不会摔下来吗?”
张束摇头,“你觉得我比你强,比你厉害,不过是因为我在局外。我们的身份,在自己家里很难有回转的余地。不过你不用怕了,杜家已经换了天地。”
她想起那日在杜清办公室,她打开 u 盘里的文件,杜清的脸瞬间像快速剥落的墙皮,肌肉下坠,兜都兜不起来。
在这一幕发生之前,如果让张束写这样的情节,一定会描绘一个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的男人。然而眼前的人,声音甚至放低了几度。
张束突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来之前,她将所有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触目惊心。董沁渝蛰伏这么多年,搞到的一定是再真实不过的干货。
看到这些数字,张束也想过,不如直接举报了吧。但她想起董沁渝的话,告他嘛,分分钟的事,但到底不想沾,更何况下面还有那么多员工。世间大部分的事都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
“你要什么?”杜清问她,语气中甚至带着些许慌乱和讨好。这人倒是个识时务的,放在以前不是太监就是汉奸。
朱长跃再烂,好歹尽心尽力为长隆,每日都在工作。杜润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要什么都给吗?”
杜清心里在揣度张束会提什么样的要求,试图缓冲,“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大家家人一场,不要闹得太难堪,对咱们都不好。”
张束不再想跟他绕弯子,到了这一步,可以直接收网。
“想要不难看,要看您的决心,”张束说道,“我要的东西只有一样。”
“接受收购,鼎盛的输血资金能让爱康和杜家都体面退场。也算是送给你们的一顶金色降落伞。不过也不急,这周内给我答复就好,”张束笑笑,“如果不给,这张盘里的内容,足够让给爱康贷款的银行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到时候资金链一断,您可能担不起身败名裂直接破产的后果。”
她起身,拎起只吃了一口的寿司,将没动过的盒子推给杜清,“这家真的很好吃,别浪费了。”
杜清堆在椅子上,直到张束走到门边才开口,“你的主意,还是杜润的?”
张束笑笑,“儿子像爸爸,爸爸不是应该高兴吗?您放心,杜润说了,父子还是父子。要举报了那成什么了?总不能变成宿敌。”
但这句话,张束没有讲给杜润听。让杜清去臆想去忌惮吧。前有大儿子提供证据,后有小儿子夺取政权,生儿子确实是一劳永逸的事。
回程,杜润鼻涕不断,头盔都戴不住。他抱怨张束,如果今天冻病了她要负全责。
“滚吧,老娘要累死了。今天回去我要睡上十个小时。”
“那你身体机能还挺好。”
“吃药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