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都是不对的,他也要哄着抱着,他其实就是个劣孩儿,得不到好,便积郁在心,不讲道理、不要教导。
“好了,太子……我总在这儿的。”
谢琅终究是年长他几岁、性子又沉稳,饶是脖子上被挠了好几道红痕也面不改色,他逾矩握住了太子的双腕,“太子是病了么?身上这样烫......”
因他这般温柔之语,虽不知真假,元均眼中却渐渐起了水雾,心腔里又疼又无力,除了无助和愤怒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昏暗的无双殿内,谢琅轻声道:“夜里温习课业,听到侍人传报,说太子又不好了。”“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元均脑子糊涂,竟问了平日不会问的傻话。
他晓得这种问话下的无数回答。每一种回答都对接着无穷尽的深意,皆为贪图。
谢琅静静想了一会儿,回话道:“琅家中有一幼弟,与太子同岁,因而看待太子,与看待自己弟弟无异。”
那话是真的吗?元均想要从他面上的神情去推测、去分析,可是他很害怕,再不敢猜侧、不能生疑了。
谢琅重新将元均按在榻上,为他掖上被褥,并没有说什么话。做完这一切,他要走,可元均却喊住了他。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完整话:“宫门下钥,你出不去的。”
谢琅将自己腰间的令牌呈给元均看:“家翁给的公验,荀雀门自是可通行的。”
元均噎了噎,半晌,他转身背向里间,紧紧闭上眼不再说话。
直至外间起了风雨之声,他才终于睁开眼,缓缓转过背来。
云鹤长灯下,赫然跪坐着一个少年,烛火映暖了他半边侧容。他翻阅着书籍,专注而安静。
元均瞧他一眼便落了泪,他不知自己这懦弱的眼泪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一经落下便没了定数。
“殿下不要怕。”许是顾及着太子殿下的颜面,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卷,并不瞧着他的方向。他说话时的声音很温柔,“琅会在此处作陪。”
元均没说话。
风声雨声交叠,一向克己守礼的谢家二郎头一回违逆了谢老太爷的教诲。在进宫门前,谢老太爷多次嘱咐他,只能浅尝辄止的给太子一些甜头,万不能太过,否则极易叫他起疑。谢琅觉得老太爷说的很对,今夜他若走了,于自己有更多益处,得不到的真情总是最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于是,只能从圣贤书中翻阅,想要觅得一个正解。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元均闷声问了一句,他的声音渐弱了下去,“是因为我是太子,还是因为我是元家人?”
谢琅愣了愣,他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太子的脾性确实算不上好,有的时候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待人冰冷,这样阴鸷的人确实不被世人所喜。他斟酌了一番词句:“殿下可以试着多对他人笑一笑,走出无双殿到外面去看看,不必拘于一处,大千世界自有万般的好。”
小小年纪的太子爷听着这话却并不觉得宽慰,他握紧寝被,瘦削的脊背绷成一条直线。
“等你好全了,我就带你出宫去玩。郦安城内有十二花舫、登仙玉楼,城外宴山杏花十里,宴江亭上可观览青山流云,白鹤翩飞,大好河山里尽是自由乡。”
谢琅抚摸着诗书上的文字,没了礼数的未用敬称,那些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灯火昏暗处的孩子肩膀微微颤动,他默默移到被子最里面,让自己贴着墙。
外面不是下着雨么?可是他的心上好像开了一朵小小的、摸着会烫手的花,就在那泥泞的芜地里冒了个芽,试探着往外生长一些。
元均一直觉得自己就该躲在壳子里,一切希望都该夭折,那是他作为天家人该有的自觉和本分。可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阴诡搅弄和算计竟一瞬远去。
似乎他还很小很小,不曾早慧尝遍这世间丑恶,不曾有这样多疑的性子,他不再是元李合谋、父母争斗、君臣博弈而产生的傀儡棋子。
如若今夜能有个好梦,邪祟鬼魅再不缠身,那一定是他的谢家伴读陪着的缘故。
好梦不易醒,他乘鹤去了山水之间的自由乡,与他共览山川。
第109章 谢萧篇(三)
消息得来的时候, 谢公府一阵吵嚷。
谢昶在廊下检阅谢曜的课业,眉头皱得解不开, 连骂他都懒得开口。谢曜不要脸皮似的腻在谢昶腿上,吵着闹着:“大哥天天找我麻烦,你偏心, 你就对二哥好。”
谢昶一脸板正严肃, 却并未扒拉开这皮猴,他斥道:“你与阿琅比?但凡你有他半点上进心,我也不在这儿同你费工夫了。你问问自己,拖了多少课业不写?等先生告状到父亲那儿,你可有的是手板要打。”
他这么说的时候, 谢曜却已经偷摸着顺几案上的青团往嘴里塞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没个正行。
谢昶余光瞥见, 却终究没有说话, 任着他耍懒吃饱了再骂再训。
静坐在书阁里的谢琅捧着书卷, 遥遥瞧了一眼不善言辞却总是明里暗里放水的大哥和那不知愁滋味的三弟, 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羡慕。
谢老太爷对折信笺, 凑近烛火, 那纸页一角忽地燃起,不多时便化为尘灰。
“李自那边有动静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琅,只需你这最后一场东风了。”
谢琅指尖微缩,他忽然惊觉自己已经停在这一页许久了, 大约是秋日里心浮气躁的缘故。谢琅定了定神,并不需要老太爷多加提点,他摆正衣袍,恭敬地朝着老太爷伏首道:“是。”
谢老太爷头一回携着自家三个孙子踏进了皇城,他们三个生的皮貌皆好,走在一起就像是玉石雕出来的。名义上是老太爷携谢昶觐见明宁帝,两个弟弟其实就是来看个新鲜的,但其实谢琅知道自己究竟存了个什么心。
在青石宫阶上,他们遇到了无甚本事却总是牵着黑狗乱晃的张公。
谢琅晓得这郦安城中的诸人,他也听阿翁说过张愈。张愈其人,早年还算是有些本事的,只可惜昙花一谢,越往后便越不成个人样,也是混吃等死的人。
谢琅面不改色地自他身边经过,可那瘦长的黑狗却紧紧盯着他不放,忽然狂吠了起来。
谢琅退后两步,余光瞥见张公一脸笑意。他牵着绳子,笑斥着说:“狗!你叫什么?就凭你也要冲撞贵人么?”
谢琅生来心细敏感,那话无端撞进他心里,竟不免后怕起来。像太子那样多疑聪慧的人,只一年的时间,真的会信任自己吗?自己或许就如这黑狗一般,猫儿挠似的使些小把戏罢了,要是被揭穿该怎么办?
到时候,他怎么办......
老太爷皱眉,瞧着谢琅痴怔的样子,便推着他往里走了,余光触及张愈和那只黑狗,不甚鄙夷。
原本遇上张愈就够谢琅心惊肉跳的,却不想,祸事总是齐齐到来,在金銮殿下等候传唤的时候,他瞧见了陈家尚书郎。
这人他只在传闻中听过,从不曾见过真切的模样。谢琅一直都觉得大哥是世上最优秀的儿郎,可是这人却与他大哥齐名,甚至在好些方面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琅仰视着十九岁的尚书郎,无双的容色映入他的眼底,谢琅心里打了个颤。这些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自他们身旁路过,却都不像是过客。
谢琅瞧着青白色的天卷了黑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约是要下雨了。
***
东宫无双殿。
内侍悄无声息地溜进内殿,元均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舅舅家的人,于是揭开被褥具服下榻。那侍人膝盖行上前,为他披上了厚重的披风,仔仔细细将他腰带上挂着的玉璧收拾妥帖,掖在他怀里,嘱咐着:“太子可记着老奴方才说的话了,这番出宫可是大险。见了李相家的公子太子一定要快些替换了,切记不可给奸人落了把柄。”
那话他听腻味了,也就敷衍着答道:“孤知道。”说一句便咳两句,他呛的喉中溢出了血丝,可面上却不以为然。
他早习惯了。
他随着采买的车辆一路行至荀雀门,过了西市。为着这一日,外头的舅舅费尽心思、里头的母亲调动多方亲信,再没有比这更周密、更妥帖的行动。
狭小潮湿的贩菜马车甲板下,元均隔着缝隙望着外头的天,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小伴读的话。
彼时夜色正浓,谢家哥哥提笔写诗,墨迹未干还带着点馨香气味,他凑过头去看。谢琅说:“明日我不能来了,阿翁要带我去城外游玩,我已向内府说明,但思来想去,还是要与太子说一声。”
元均坐在软榻上,来了一些兴趣:“只有你们两个人吗?”谢琅答话:“阿翁本意是外出办事,我只是被捎带着的,到时候大约也是放了我四处跑。”
元均垂了眼,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琅余光瞥了他一眼,一时间竟也没说话,无双殿内陷入诡异的静谧。谢琅手中的纸卷被火苗燃了,一点点烧起来,烫到他指尖时他才猛地回神。元均端起几案上一盏茶泼了过去,谢琅惊惶后退,一身白衣被染了一块块的茶渍。他像是溺水一般喘着气,愣愣地瞧着元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