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捧着手机瞪大眼睛回头看秦勉,片刻后,把手机递到秦勉手上。
秦勉把手机贴到耳边,拿不稳,手机滑到身下的消毒纺布上,沾到纺布上的血。
队长弯下腰,拿起手机,贴到秦勉耳边。
“但什么?秦勉怎么了!”那头的何岭南吼出了秦勉的耳鸣。
“我没事。”秦勉伸手扶住手机,让手机更贴紧耳廓,想把何岭南的声音听得更真切。
“操!什么人啊天天吓唬我,你在哪呢?咱俩离多远?”
“很近,”秦勉说,“我现在去见你。”
话音刚落,手机从秦勉手中滑落。
“秦勉!”队长喊道。
监测仪发出警报,医护人员拨开队长:“患者没有心跳了!”
婆罗努刹火山喷发将天幕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流的半面天全是。
景区广播一遍遍播放着:“火山尚有喷发可能,火山口十公里内为火山砾喷溅半径,请不要前往!”
天上扑簌簌落下火山灰,像是黑漆漆的雪。
火山喷发已经停止了半小时,太阳马上要升起来。
两名当地警察拦在何岭南面前,劝慰他不能再往前,他趁中国特警上前交涉,一路狂奔冲向戒严区域。
一匹白马迎着何岭南慢慢走下来,他好奇这马是哪里来的,多看了两眼,觉得莫名眼熟。
没心思继续管马,深吸一口气往前跑,眼前着前面不远处有人群,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着的中国特警制服,何岭南蹦起来招了招手:“哎!秦勉在哪!”
大雪将脚印通通盖住。
没有太阳的中午,雪没化,车站亭子等不来一辆车。
秦勉坐在亭子里的长条凳上,下意识向自己左侧望去——亭子里只有他自己。
有人赶着羊群路过,大雪连下半个月,即便是头羊,也瘦得像一条狗。
路对面,被雪覆盖的枯树树杈中,露出一双属于狼的眼睛。
放牧倌一鞭子抽在雪地,掷地有声,狼昂着头,不慌不忙地离开。
秦勉起身,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走回羊圈。
绵羊被雪吹得脏兮兮的,身上白色的皮毛被冻成一捋一捋,像他笨手笨脚给琪琪格扎起来的小辫子。
现在喂不了草,风太大,草加在食槽里,会被风吹走。
牧主家的猎犬从狗窝里跑出来,看见是他,很是高兴地吐起舌头,狗脸上原本覆着一层冻结实的冰雪,狗一咧嘴吐舌头,脸上的冰裂成几瓣,吓了狗一跳,摇头晃脑像舞狮。
秦勉想起站亭对面的那匹狼,真羡慕它,可以独自活着。
吴家华说纪录片的名字定为《晴朗》,可外古草原近一个月没有放晴了。
秦勉钻进牧主家里用来堆放牛粪的小毡帐,等风停。
牧主的狗跟他一同进来,在他脚边来回跑。
他脱下皮帽,发现帽内的里绒上都结出冰碴,抖了抖,冰碴落了一地,像一颗颗钻石,哪一颗也没融化。
小毡帐里不给生火,最多避避风,不比外面暖多少,一桶桶牛粪都被冻得不臭了。
牙齿打颤,他听见自己念念叨叨,回过神,发现自己下意识默念的何荣耀的手机号码。
从福利院杂物箱里翻到何荣耀留下的号码时,他真开心。
他多想和琪琪格去暖和的地方。
他想着,手脚在毡帐里冻得失去知觉,站起来原地蹦了蹦,听见风声终于停下,急忙出去给牧主家的牛羊喂草。
附近就是藏琪琪格棺材的地方。
趁着夜黑,他叫货车把棺材卸在树林里,那片树林里狼多,没人敢去。
琪琪格的智力障碍,被村民们归成先天不全。外古风俗不允许给先天不全的人准备棺材,说是会给整个村子带来不幸。
去看一眼吧。
临近藏棺材的地方,有手电筒射出交错的光,意识到那是什么,秦勉大步跑过去。
还是迟了。
村长端着手电,村民们手里抄着铁钩和铁棒,被他们围着的棺材变成一条条被砸断的木头。
背对他的人不知道他来,蹲在地上,埋头拾起棺材木:“来之前说好给我的,这木头不好烧,我雕成手串拿到茶山上卖给外国大头鬼,赚的钱跟你们分还不行?”
这人一边说,一边不停往怀里捡棺木,棺木垒起来抵到他下巴颏,他才停下,往起站时,胳膊一抖,棺木一块块重新掉回地上。
棺材木比寻常的木头重——在矿洞里采石、在茶山上卖花、给牧主放牛羊,换来的钱全摞在一起,捆上琪琪格的皮筋,这样皱皱巴巴的一摞纸币才换来这一副棺木,上好的木头,当然要重一些。
最后一块棺木砸到那村民的棉靴,村民怪叫一声,抬起一条腿跳了两下,身体侧向秦勉,目露惊恐,忽地伸出双手手臂:“全知全能的长生天!你的信徒绝不会违背你的教义,先天不全的人来自畜生道,绝不能上天进您的怀抱!”
其他人陆续附和,开始用外古语赞颂长生天。
手电筒在他们手里摇晃,黄色的光摇摇曳曳照亮铁钩锋利的尖头。
秦勉死死盯着那尖头。
既然他已经决定不活,不如带这些人一起死。来看看长生天的怀抱容不容的下他们。
秦勉攥紧拳,正要上前夺村民手中的铁钩,倏然听见身后传来呼唤:“呼和麓!”
没人会把他的名字发成这样不标准的音。
秦勉松开攥紧的拳。
何岭南跑过来,一看砸碎的棺木,直接就要冲向这伙村民:“你们这群狗日的……”
秦勉伸出手拽何岭南,那些人手里有利器,他不想何岭南受伤。
拽的太急,何岭南又没防备,直接摔到他怀里。
何岭南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可能想扶他一把站稳,也可能是安慰他。
这个偷来的拥抱让秦勉陷入一片错愕,连手指尖都是错愕的。
琪琪格在亭子里等了何岭南几百个中午,琪琪格等的人来了,可是琪琪格不在了。
“我们走吧。”秦勉说。
他回到贫民窟里小小的毡帐,背上琪琪格,送到了最近的萨满寺庙——寺庙焚烧尸体不收钱。
和尚还给他一罐灰。
秦勉捧着那罐灰,给琪琪格办了葬礼。
何岭南一直陪着他。
其实他原本有话想对何岭南说,想了又想,任由那些话烂在肚子里。
琪琪格死了,何岭南会最大程度照顾他的感受,所以即便拒绝,也会是最温柔的拒绝,利用琪琪格的死骗来温柔,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丑陋。
放下口琴,钻进毡帐,取下毡帐里最贵的用具——一把用来剔牛骨的短刀。
刀刃在喉咙割下去,割不动,何岭南闯进来夺他手中的刀。
再之后,他便在医院中醒来,稍稍抬头,便被咽喉的剧痛掼回床单上。何岭南凑过来,占据他的视野:“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点滴里的止痛泵剥掉了疼痛,他看着何岭南,原来何岭南也可以这么难看,眼睛红肿着,眼下一片缺少睡眠导致的乌青,下巴上还有参差不齐的胡渣。
他抬起手,摸到脖子上的纱布。
手指颤了颤,后怕笼上来,后脑勺泛起麻木,他就像牧主家里被圈养着的牛羊,是一只软弱的食草动物。
他如此软弱,以至于如此后悔作出杀掉自己的决定。
死过才知道,他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死。
他被困在福利院,被困在贫民窟,他举起野花隔着大巴车车窗第一次看见何岭南,然后何岭南拉开了挡在他们中间的车窗,朝他笑。
有人这样朝他笑过,他不舍得死。哪怕明天就要被摆上长桌像其他绵羊一样被剔肉剥骨,今天他依然想活。
他想道歉,喉咙受伤,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岭南买来一碗粥,晾到稍微凉,将凝固在米粥上头的粥油一点点喂给他。
他说不出话,用口型示意:“谢谢。”
何岭南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客气。”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被摸头发,外古习俗不能摸别人头发,摸小孩子的也不行。
他睡了很久的觉,睡醒了,没看见何岭南,听见病房外吴家华在和何岭南说话。
盯了一会儿泛黄的天花板,听见吴家华说到“重启《晴朗》纪录片拍摄”,秦勉蓦地攥紧被单,他已经没有钱了,住院的钱,他还不上。
还不上,用拍摄纪录片来抵,就像最开始那样,吴家华送来那么多他和琪琪格没见过的食物,说还会给他更多,只是要多出几个摄影师跟着他,让他按平时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他做工赚钱,只远远跟着他。
他起初还认为多么划算。
吴家华兴奋地说到要拿这部纪录片参与评奖,一想到屏幕外的观众该怎样同情自己,秦勉觉得既厌恶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