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二层的窗子跳下,想逃开吴家华的摄像头。
有人跟着他跳下来,追在他身后。
他其实早就可以甩掉何岭南,就算跑不快,但医院附近小巷七扭八弯,没来过的人很容易迷路。
“你跑吧!”
“跑啊!你要是能跑出这个贫民窟!不当黑户、不去矿里当童工、不挨饿,不受冻……你要是再也不想见我,你就跑吧!”
他听见何岭南在他身后喊,于是在如此合适的时机站住脚,转回身。
他想被何岭南饲养,这个人答应过他。
这念头一冒出来,心跳骤然加快,在那股焦急的催促之下,他快步走向何岭南,先一步伸出手——
指尖碰触到的手掌忽地变成一团沙,簌簌飘散。
他大口地喘气,耳边响起清晰的“滴滴”声,频率不断加快,整个人如溺水一般,胸腔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掼,身体随即泛起剧烈的麻痹。
“再次确认心率!”
“放电!”
“胺碘酮准备——”
谁在说话?
秦勉努力向周遭看去,外古小巷,医院,行人尽数变成碎沙……
“呼和麓!”
何岭南。
他想张口应他,却在这时无论如何攒不出说话的力量。
何岭南在他眼前一点点碎成沙,视野变成一片漆黑,他站在原地,隐约想起来,何岭南没有养他,何岭南不要他了。
“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和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只是一只狐狸,和成千上万的狐狸也没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我对你来说也独一无二。”
为什么会记得这段话?
为什么会记得何岭南以怎样的语气念出这段话?
漆黑中慢慢乍出亮光,那道亮光很快覆盖整个视野。
茶叶香气钻进鼻腔,是外古茶叶特有的香味。
风拂过,阿玛拉格红艳艳的花骨朵随之点了点头。
金发碧眼的女游客走出茶餐厅,朝他笑了笑,而后将纸盒掀开,摆在他旁边。
“汪!”
秦勉这才注意到自己左边蹲着一只黄色的狗,身上的毛发秃了好几块,几处还有没脱落的血痂,一看就是跟别的狗打架打输了。
刚烤熟的蛋糕有一股热腾腾的香气,伴着奶油味,他的喉咙条件反射地吞咽口水。
秦勉回过头,向自己右后方看去,那位置并没有预想中的摄影机。
狗还在嗅蛋糕,判断这东西是否能吃。
他看了看已经登上大巴车的女游客,一把夺过纸盒。
流浪狗呜咽一声,两条前腿着急地跺了两下,撩起眼皮定定地盯着他。
不一会儿,狗眼皮耷拉下去,两条眉毛皱成“八”字,衬得圆溜溜的眼睛格外可怜。
秦勉端着蛋糕盒,这个距离去嗅蛋糕,香味比刚才浓好多,他嗅了一会儿蛋糕,撕走纸盒上面的白色油纸,挑中纸盒里兔子形状的蛋糕,小心翼翼包好,而后将纸盒放回狗面前。
这条流浪狗在景区生存许久,深谙生存法则,宁可挨饿,也不能挨打,所以它犹豫着,偷瞄着秦勉的脸色。
蛋糕不是给他的,是游客给狗的,他也是软弱的动物,软弱的动物之间不该互相欺凌。
“你吃吧。”秦勉摸了摸它的头。
狗被他摸了头,蛋糕都不急着吃了,噌地睁圆眼睛,哈赤哈赤朝他吐舌头示好,一下子抬起两条前腿,大概想扒在他腿上,可最终没有,只是原地落下去。
秦勉在这一刻共情到这条狗,狗多么想要被人喜欢,他也一样,多么想要被那个小摄影师喜欢,可是又担心沾满泥的狗爪弄脏了小摄影师的衣服。
狗表达完感谢,将头埋进蛋糕里。
灌木丛里,几条更雄壮的流浪狗虎视眈眈,他坐在这,一直守着这条狗吃完蛋糕。
起身,下山。
怕小蛋糕被挤坏,没敢将它揣进兜,一路用手捧着。
看见自家毡帐,他跑起来,跑到门口,推开门。
毡帐里没有其他人。
笑容僵在唇角,还没开始慌张,身后传来清凌凌的呼唤:“哥哥!”
秦勉转回身,看见一匹白马,琪琪格骑在马背上,白马从草原小高坡一跃跑下来——
白马让他心口一震,他抬手凑到唇边,吹响口哨。
白马听得懂哨声,立即慢下脚步,踩着稳稳当当的步伐走到他面前。
琪琪格拽住缰绳,从白马上翻下来,看向秦勉:“哥哥,怎么不让小白带我多跑一会儿?”
琪琪格穿着外古袍,顶着他给剪的刘海儿,刘海儿像一把小扇子,全齐齐支棱着,没有一根头发肯乖乖贴着脑门。
“小白……”他开口,脑子却搜刮不出理由,为什么不可以让小白带琪琪格多跑一会儿?
细想下去,仿佛会想起他不愿面对的事情,白光刺进眼睛,他循着光的方向抬起头,乌蒙蒙的云飘过去,露出大半莹白的太阳。
“出太阳啦?一会儿雪又化了!他说雪化就来,这次应该来了吧?”琪琪格兴冲冲拽住白马身上的缰绳,“哥哥,我把小白送回马圈,我们去亭子里等他!”
他们走到的时候,车站亭子一整个被阳光拥在怀中。
马路台阶上附着的薄雪最先开化,水混着冰雪,印着他们融化的脚印。
阳光呈现出一束束的肉眼可见的形状,秦勉伸出手,感触穿透掌心的那一抹微热。
何岭南告诉过他,这叫丁达尔现象。
太阳照在马路边与台阶齐厚的冰雪上,冰层映出淡淡的彩色,像一捧剔透的彩虹。
“哥哥,怎么了?”琪琪格歪过头,打量着他的脸,“你今天看起来好反常呀。”
秦勉眨了眨眼睛,彩虹一明一暗地闪烁。
他不该看到雪,火红的阿玛拉格不可能和雪同在——盛夏和寒冬不可能同时出现。
他终于想起了那些记不清的梦,那些使他呼吸偷停的梦。
梦里一次次地出现过他不敢面对的琪琪格。
“对不起。”他开口。
“哥哥?”
“你活着的时候,我有想过一个念头:要是你突然消失就好了。我以为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都有办法从这地方逃出去。后来,你死了,我才发现……你从来不是我的负担。”
秦勉抬起头,看向琪琪格:“对不起。”
琪琪格傻笑了一声,而后小小的嘴角像被无形的线向下拉,随即,整张脸像被揉皱一团的纸,却没有流下眼泪:“我一直在等你说,我不是负担……我真的不是负担吗?”
“你不是,”秦勉伸出手臂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细软的发顶,“从来不是。”
“哥哥。”琪琪格发出和花花类似的呜咽。
秦勉低下头,看见牵住他的手,那只手肉嘟嘟的,像……小孩子的手。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变得很小,抬起头,发现琪琪格扎着羊角辫、几缕胎毛贴在圆润的额角,琪琪格笑起来,肉乎乎的脸颊把眼睛顶弯,分明是八岁那年的模样。
“小孩儿!”
耳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秦勉转回头,看见一张另他十分意外的脸。
“何叔叔……”他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
“走啊。”何荣耀朝他一招手,“我不是说好把你俩接回去吗,来接你们啦。”
话音未落,脚步跑来,带着一串回声,停在他面前。
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瞪着他,这女孩皮肤很白,脸上冻出两坨红,两条麻花辫输得整整齐齐。
秦勉战战兢兢地牵着琪琪格站起来:“你……你好。”
女孩板着脸,突然举起手里的雪团扔向他。
雪团砸过来,他眯了眯眼,雪在他肩头散开一片冰凉。
一名少年跑上来斥责那女孩:“小满你干什么打他?”
那少年有着比阳光还漂亮的眉眼,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围巾针脚显然是外古钩法。
秦勉攥了攥琪琪格的手,恍然意识到,这是何小满,还有何岭南。
紧张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被马路牙儿挡住,身体往后栽,那少年伸出手,拽住他手臂。
“这是我闺女、儿子,”何荣耀走到他面前,把一个白色的毛绒兔子玩偶塞到琪琪格手里,顺带把琪琪格整个儿扛到了肩头,“坐稳了,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何小满哼一声甩着麻花辫别过脸。
秦勉的手上没有牵琪琪格,十根手指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外古的阳光给他眼前的少年镀上一层绵软的光,秦勉看着眼前的少年,想笑,扯了扯嘴角,又很想哭。
“你不冷吗?”何岭南歪着头问他。
秦勉动了动嘴,想说话,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何岭南已经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献哈达一样挂在他脖子上,慢慢缠了一圈,最后还将前面的围巾竖了竖,盖住秦勉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