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陆临渊来百越时,魏危接到战帖,粗粗看见了个“儒”字就丢在一旁,闭关了两年之久。
她想问一句这战帖还做不做数,若是作数,今晚他们两个可以痛快打一场,若是不作……那他们也得打一场。
毕竟来都来了。
魏危指尖点点刀柄。
走了没有多久,面前出现一栋四合院落式的屋子,样子并不十分显赫。高墙深院,屋顶铺着黛瓦,檐角的占风铎在风中轻轻晃动,里头还点着灯。
屋门自然是关紧的,魏危收起战帖,右掌攀墙轻轻一跃,一个利落翻越至墙内,桐树在风中簌簌摇晃,如雪花飘飞。
灯已熄,只有院中左侧厢房内还有昏黄的亮光,隐隐可见人影。
魏危靠近,察觉到屋内远高寻常的温度,不由得皱了皱眉,从门缝看向屋内。
雾气弥漫,水汽湿润了月色,像是渐渐烧起来。
魏危眨了眨眼睛。
真巧啊,赶上人家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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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魏危靠近的时候,房间内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窗上的人影十分可疑地顿了顿。
魏危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然而随后只听见水波微漾的轻响,夹杂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屋内的人微微侧过头,丝毫没有被窥探私隐的防备,动作依旧从容,仿佛方才的停顿只是光影的错觉。
魏危:“……”
此人背对魏危,加之烟雾缭绕,以魏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发披散在浴桶之外,以及搭在木质浴桶上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魏危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过这么大一座屋子里头只有这一个人,想必是陆临渊本人没有错。
她依旧耐心地在门外等着,虽然以儒宗的规矩来看,此举算得上放荡。
即使魏危只是在想,这人准备什么时候从浴桶里出来。
魏危:“……”
房内泡澡的人:“……”
魏危就站在门口等着,夜色凉凉沁下来,一轮明月挂上桐树枝头,新月清晖,照亮了簌簌飘落的桐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的人微微矮下身,木桶中传来水声,魏危精神一振,以为对方终于是要出来了。
然而那人只是换了个动作,将自己缓缓沉入水中,连着那墨发也如绸缎一般抽走,泡在水里。
魏危:“啧。”
——一刻钟过去了,没好。
——三刻钟过去了,没好。
——半个时辰过去了,怀疑是不是泡晕了,考虑要不要把他从浴桶里捞上来。
魏危从百越到中原之前就听楚凤声说过,中原人做事总是磨磨唧唧,十句只有两句有用,但她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浴桶泡半个时辰。
水仙也没有这么泡的,他要在里头开花么?
半个时辰过去,屋内蒸腾的雾气渐渐稀薄消散,浴桶里的水凉得大约可以冰浴。连魏危这般极有耐性的人,也不由感到一丝倦意。
屋内终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被水汽浸透的叹息。
那人从水中起来,微垂着眼睫,水珠沿着苍白的下颌滚落。他顺手捞起一件白色里衣,避开能看见的门口缝隙,从浴桶里出来。
刚刚沐浴完,总要花上一段时间打理自己,魏危已做好再等上半个时辰的心理准备。
然而吱呀一声轻响,门扉毫无预兆地被从内推开。
浓重的水汽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涌出,那人带着满屋子水汽,一步一步走到魏危面前。
他浑身湿透了,眼角微红,晕染了潮红的水汽,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披一件青色外套,头发也只是胡乱擦了擦,墨水浸润一般,正往下淋淋滴着水。
像是水里爬出来勾人艳鬼。
“怎么不动手?我等了你很久。”
陆临渊这么说着,微微地笑,墨色的眼眸仿佛含着黑夜里的云影。
可能是在水中泡得太久了缘故,他的皮肤显出几分苍白,嗓音也带着一丝微哑。
魏危看着他,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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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有一双漂亮桃花眼,眼尾微挑,天然带笑。
若换作旁人,在这样朦胧的月色下含笑望来,多少该透出几分少年郎的倜傥风流,就算本性不是,眉宇间总该有些少年郎的气韵。
但他没有。
魏危看到陆临渊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非外头说书人所谓的“光风霁月的少年侠客”。
身为百越巫祝,魏危见过无数双眼睛。天真的、嫉妒的、谄媚的、傲慢的……可她还是头一次见陆临渊这样的眼睛。
含着笑意,亮得惊人,看似平静的眼中像是涌动着狂流,直教人堕入黑暗之中。
陆临渊微微歪头,仿佛很可惜的样子。
“半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有杀我。水实在太冷了,我呆不住,才出来了。”
魏危道:“我以为你在水中锤炼身体。”
陆临渊一愣,而后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音像是沉浸在冰凉潭水中缥缈的云影,凉凉的,没有什么感情。
他笑问:“所以你不是来杀我的?”
这人脑子怕不是被水泡坏了。
这语气,好像巴不得有人来杀他一样。倘若不是穿着儒宗弟子的衣袍,魏危会以为他是异教哪个兴趣使然的魔头。
“不是。”
魏危觉得再绕弯子纯属浪费时间,她思索一下,干脆把怀中的战帖递给陆临渊。
陆临渊接过,看见上面字迹时讶然挑了挑眉头,似乎没料到还有人留着他两年前写的东西。
陆临渊若是没记错,当年他下战帖时,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根本没有到场。
陆临渊合上战帖,含笑抬眼:“所以你是……”
魏危的手搭在刀柄上,微微颔首示意:“百越巫祝,魏危。”
陆临渊肩膀微微放松,笑说:“啊。久仰,失敬。”
报出家门之前,魏危以为身为儒宗弟子的陆临渊,听到“百越”这个两个字,就该暴起杀人了。
然而面前一剑挑了四位巫咸的陆临渊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只问:“所以巫祝大人千里迢迢从百越到青城,又不吝深夜到访儒宗坐忘峰……”
魏危理所当然:“是来找你切磋的,帖子都给你了。”
陆临渊闻言瞧了一眼天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湿透的狼狈模样,顿了顿,微微无奈地看着她。
魏危静静:“两年前你给我战帖时,我正好准备闭关,况且我不喜欢儒修,就没去。”
江湖上有关百越妖女当年没有应战的传闻颇多,除去那些太过荒谬的,普遍都觉得是因为当时的陆临渊还没有名气。
陆临渊之前一直在青城,从未参与过江湖事,直到这一场才声名鹊起。
至于百越妖女的名声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当时一个无名小卒约战,不去也是理所应当。
魏危说得直白坦荡,一时陆临渊也有些无言。
陆临渊看着魏危那张脸,好片刻才轻声问:“巫祝大人多少岁?”
魏危便答:“十九。怎么,觉得我太年轻?百越四大部落的巫咸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陆临渊笑了笑:“不是。百越首领巫祝成名已近二十年,我当年下战帖时,没想过会是一位这么年轻的女子。”
魏危颔首:“上一任百越巫祝是我母亲,你下帖子时,我已继位一年。要说百越巫祝,自然是我。”
“……”
陆临渊当年确实不知晓那位在中原掀起诸多传闻的“百越巫祝”具体名姓,所以只在帖子里写约战百越巫祝。
陆临渊手指微微碰了碰眉心,头一回感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第3章 圣贤梯
魏危平生只追求一件事情。
天下第一。
魏危是被百越山水养出的鬼才,她出生在百越,不知道父亲是谁,唯一的母亲也因生她而死。
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师父,陪她长大的只有百越十二尸祝与朱虞长老。
百越巫祝的位置以血缘传承,虽然魏危天生就是继承人,但刚刚开始,没人把这个瘦小的姑娘放在眼里。
直到三年前,她在祈禳堂将百越反对她做首领的人杀了个干净。
等百越各个部落赶到时,只见满墙刀痕中洇满血色,魏危独立血泊之中,脸上溅着血痕,目光平静地看过来。
众人神色各异。
魏危一人一刀,将始终不服她继位携刀上祈禳堂的人斩杀于此。而百越信奉实力为尊,此战过后,魏危百越巫祝的地位势必无法撼动。
人群之中,西瓯长老眼睛一转,跪下伏拜,口中称臣,却在魏危近身想要将他扶起那一瞬间抬头,舌头底下藏着的梅花镖旋飞而出。
暗器未吐出三寸,长刀已骤然出鞘。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偷袭,魏危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一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