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繁声音尖利,随着说话语速的加快,呼吸也愈加急促:你那天回来身上都是血!你说把衣服送到小卖部那婆娘那洗了,她家有洗衣机,洗的干净,我去问了,她说她不知道,她说没见过你那身衣服,你那身衣服的血,到底是你爸的还是猪血!
一动,一静,季繁和季兇分别位于镜头两端,一歇斯底里,一情绪淡漠。
季兇皱着眉后退一步。
她双颊肌肉紧绷,呼吸在轻微的颤抖,眼睛红了,明明没有泪,却无端的让人觉得疲惫,和某种快意。
是我。季兇无声的笑了笑,我杀了他让你这么愤怒,那你杀了我外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多恨你们?
在那辆火车上,季兇整个人被愤怒和阴暗的恨意裹挟,她想要毁灭全世界,想立刻就杀了李兴和季繁复仇,想把他们两个人活着剁成肉渣,想把他们的尸体烧了,骨灰扬了,去给外婆赔罪。
季繁瞳孔紧缩,一怔,被季兇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沉浸的愤怒,像是盔甲被拆穿,无端的透露出了其下的软弱。
什、什么怒气的源头被戳破,季繁心虚的撇开了视线,丈夫被自己的女儿杀死的理由也开始变得站不住脚。
你,和李兴,一起,杀了,我外婆。季兇语速极慢的走上前去,一直停到了季繁的面前。
妈。季兇忽然喊她。
季繁极其剧烈的打了个哆嗦,抬头望向季兇的瞬间瞳孔紧缩。
李兴死了,那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死?准备怎么死?
季繁的表情变得怔忡,像是完全不认识季兇一样,趔趄的后退了两步。
她的膝盖发软,跌倒在了身后的老旧木椅上。
凶器和那件血衣我都留着。季兇说:我外婆留的遗嘱找不到了,赔偿金也都在你手里,墓地我暂时买不起,等我能买得起以后,那两件东西会跟着我外婆一起下葬。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季兇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拉开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上面。
她的眼睛眯了眯,像是很困倦一般的说:要么你死,我给你收尸,给你挑个好点的墓地,要么你去告发我,让警察来调查,反正他们已经调查了很久了。
季繁撑起身体,后背弓成一条弧线,颤抖着就要站起来。
季兇一直看着她走到门口。
光与影在这一刻交织成一条极为明显的交界线。
季兇说:但你想想,妈,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先死了妈,后死了丈夫,现在唯一的女儿还要因为杀了自己的继父进监狱,而举报的人,是你。
你今年,六十多了吧?季兇把双腿伸平,双手撑在背后的椅子边缘,整个人是惬意而又轻松的,还能活几年?你受得了街坊邻居骂你?暗地里把你当瘟神,对你避之不及?你看,小卖部、猪肉铺、我发小,对面的模特这是你知道的,她们都在帮我,那你猜猜,你不知道的,又有多少?
季繁开门的手停下了。
眼前的这扇门像是忽然变成了封印着无数妖魔鬼怪的开关,季兇说的话让她甚至不敢打开这扇门,不敢出去
有多少人帮着季兇一起杀了李兴?又有多少人知道季兇为什么动手,又有多少人,知道是她和李兴合谋杀了自己亲妈?
如果她去举报了季兇,以后她又要怎么活?
恍惚间,季兇说她六十多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季繁看了眼自己粗糙、布满厚茧和老人斑的手。
她比自己的母亲看起来都要苍老许多,和母亲一起出门时,她时常被会认为是妹妹,而不是女儿。
母亲活到了八十多岁,护着她和季兇,被李兴打残疾了,精神都还尚可,身体也还健康可自己呢?
五年、十年过后,她还能像是现在一样吗?
不会的。
她很多年前就尝到了岁月的威力,对于她而言,似乎每一年的分量都更甚以往,对她的身体负担也变得越来越重。
她上楼都觉得吃力,开始觉得做饭都力不从心,开始觉得手脚总是控制不好,开始觉得大脑开始紊乱,看不清东西,看不清脚下的路
那如果,她不去举报季兇呢?
如果季兇当一切都没发生,季兇对她外婆那么好,不嫌脏、不嫌累,无微不至,那她老年
季繁的手刚要落下。
季兇像是已经看出了季繁的想法一样,鬼魅一样的走到她的身后,你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妈,我只说了给你收尸。
我杀了李兴,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吗?季兇轻声说。
季繁张皇回头,恐惧和惊慌迫使着她向季兇伸出手。
然而她瘦弱、年迈,被李兴殴打多年,哪怕对手只是一个十八岁的文弱女生,她也敌不过季兇的力气。
季兇很轻的推开了季繁的手。
我就在门口。季兇说:你不用急。
这句话在季繁听来,像是你不用急着下地狱,我可以慢慢等。
一道门隔开了原本该是最亲近的母女二人。
季繁缓缓瘫坐在地上,隔着门,垂下头,发现了季兇进门时丢到地上的塑料袋。
麻绳、水果刀还有一些农药。
落泪、痛哭、嚎啕、麻木。
渐渐的,季繁向着那根麻绳伸出了手。
画面在这里被定格完成,属于黎数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但她没有离开,因为陆嵬没喊停。
所有演员井然有序的在进行着,黎数站在门口,看到了本来不该出现的,在戏中饰演路过的邻居的演员。
小季怎么不进家门啊?
黎数笑了笑,蹲在地上,说:忘带钥匙啦。
进姨家里等会?邻居说:这么晚了,吃点东西?
不了。黎数说,云舒姐也快回来了,我等她回来在她那歇着也行。
邻居便作罢,笑着回了家。
走廊里逐渐恢复了寂静,黎数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门口小幅度范围的踱步。
就在这个时候,剧本上出现的场景才再一次开始。
刘香铃在屋内写下不得好死四个大字,走到门后,幽幽的说:你以为,你跟我有区别吗?
黎数正巧单脚落地,听到声音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她的裙摆在摇晃着,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地面的阴影十分深重,裙摆的每一次扩大,阴影就会加重一分。
你也会变成所有人的拖累。季繁恶狠狠的说:所有人都知道你杀了人,你杀了你爸和你妈,所有人都会怀疑到你头上!包括那个警察!
接连死了二个人,你以为警察会不管吗?
你挺喜欢那个警察的吧?一个杀人犯,一个连续杀了两个人的杀人犯,跟在一个警察身边。你做的一切不可能天衣无缝的,台风停了,调查继续,等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说,她会怎么对你?
季繁的声音开始远离门边,门缝中的阴影远去,可转瞬,灯光也暗了下来,一丁点光都没了。
黎数的脚落在了地上。
裙摆静止,底下的阴影如影随形,跟着她的每一步。
摄像机推近,坠入了那一片浓黑。
这一场戏终于拍完,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工作人员潮水般涌来,这也是不成文的习惯的,重场戏后帮助演员出戏,现场会在很短的时间就恢复繁华和喧闹。
陆嵬拿过助理送来的花,向前几步送给杀青的刘香铃,同时率先鼓起了掌。
摄影师举着镜头跟上,陆嵬和刘香铃拥抱,而后大方的,用了更大的力道去拥抱黎数。
很精彩。陆嵬说:张力很强,互相怨恨的一对母女形象太棒了。
刘香铃饰演的季繁在这场戏里反而有更多表象的,容易表现的情绪。
剧本上没有设定温情的记忆片段闪回,刘香铃也没有自作主张演出这一幕。
一直到季繁断气,她都是怨恨着这个让她又恨又怕的女儿的。
季兇的名字是她起的,从始至终,她都觉得季兇就是个灾星。
小黎的表现太好了。刘香铃道:这种被父母虐待,长期把所有情绪全都压制着,用不在意和漠视的态度面对外界,而形成的情感淡漠非常难演。
因为这样的人不是不难受,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习惯了压抑,习惯了用不在意和没关系去伪装。
她夸得真心实意,甚至在戏里的时候,有几次刘香铃都察觉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