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杨惜。
如果问我这平凡庸碌的一生里,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我曾和这天下最了不得的人相爱,还曾代君受虏。
元嘉十年,暨燕武帝萧鸿雪在位第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造反篡国,他变国号为秦,将萧鸿雪改封为义王,圈禁在长安京郊,并令萧鸿雪身边亲信悉数迁往边邑凉州。
萧鸿雪为暂避谢韫锋芒,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卧薪尝胆了数载,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含垢忍辱的日子。
我就是在萧鸿雪俯居京郊后,带着师妹下山,在田垄边偶遇他的。
他是我此生见过的,生得最美的人。
即便那时萧鸿雪穿着最不起眼的粗布烂衣,手脚上满是灰尘与伤痕,脚腕上还拖着一指粗的铁锁链,蹲在田间洗衣刷桶时,说不出的狼狈。
但当我无意间与他对视,瞥见那双幽湖般的紫眸后,目光便再也没能从他身上移开。
一直到我死都没能。
第一次见萧鸿雪,我站在远处看了他许久,我觉得他好奇怪,那样的容貌和气度,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的,可他却穿着最粗陋的衣衫,干着洗衣刷桶这种最鄙贱的活计。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却对他很是好奇,甚至下意识走上前去,想要和他说话。
——然后,我被一直站在远处监督他干活的两个侍卫拦住了。
“这可是义王殿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犯。”
两个侍卫“啧啧”了几声,唇舌弹津,他们望着萧鸿雪瘦削的背影,语气轻蔑至极。
听了他们的话,我顿住了脚步。
原来,他是义王,曾经的皇帝陛下。
我自有记忆起便随师傅一家隐居终南山,甚少下山,不知人间事。
我不理解“义王”这个词对于曾经的帝王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也不理解萧鸿雪从昔日的人中龙凤沦落到这般境地,为何还能如此平静地做那些明明是在有意羞辱他的活计。
不理解,但我很在意。
在意萧鸿雪。
他的眼睛很漂亮,却又空洞又平静,仿佛已经遭遇过许多绝望的事,心如死灰,再无任何波澜般。
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拥有那样的眼神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在意,其实就是喜欢。
后来,我时常悄悄跑到京郊去看萧鸿雪,躲着那些侍卫,踞在墙头之上,偷偷看他干活。
我发现他在京郊的生活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君主,一位亲王的待遇,甚至比普通囚犯还更加屈辱。
或许新帝与萧鸿雪之间有什么旧怨,新帝有意羞辱萧鸿雪,他在陵寝旁修了一间茅草屋,让萧鸿雪住在这个阴森简陋的地方。
更为屈辱的是,萧鸿雪还成了新帝的专属马倌。他必须照顾新帝所乘的御马,甚至连割马草、洗马粪这种事情也要他去做。
新帝有时候会来京郊“探望”萧鸿雪,新帝出行的时候,会特意要求萧鸿雪来当自己的牵马人和“垫脚凳”——上车的时候,萧鸿雪要主动地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背托起新帝的脚,让他上车。
这样连奴仆都不如的折辱,萧鸿雪从来都是平静淡漠地承受。
我以为萧鸿雪就是这样一个冷静到可怕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牵动他心神的人。
直到有一日晚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墙头上,望见萧鸿雪坐在墙边,手握一把冷亮的匕首,无声地,狠狠地割划着自己的手臂。
白天的时候,有侍卫挑起萧鸿雪的下颔,摸着他的腰,对他又是调戏又是嘲笑。
那个时候,萧鸿雪没有任何反应。
可现在的他,眼神倔强又狠辣,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看着萧鸿雪被鲜血洇透的素色衣衫,我忽然明白,他不是不在乎,从一朝天子变成被万人嘲笑的对象,人们路过京郊时总指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在这样的屈辱中挣扎,他也很痛苦。
但是在白日里,他的自尊和傲气不允许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被萧鸿雪自伤的举动吓坏了,以为他是在寻死,再也顾不得隐蔽自己,主动扔出石子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萧鸿雪猛地站起来,望向墙头,冷冷地瞪着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竟径直跳下墙头,轻轻握住了萧鸿雪鲜血淌流的手,对他说,“别怕。”
“人只要活着就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处,所有现在觉得怎么也过不去的坎,在多年以后,都能笑着讲出来。”
“我偷偷看了你好几天了,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殿下?”
我坐到萧鸿雪身旁,咬断自己的袖布给他包扎。
萧鸿雪看着我愣了许久,可能是觉得我莫名其妙,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反应。
我很想和他说说话,所以即便他不理我,我也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殿下,你知道吗,我幼时睡过下雨下雪的街道,和恶狗抢过饼吃,我腿上现在还有一块疤呢。”
“后来,我遇到了我爹——不是人,是一只眼睛上有刀疤的大黄狗,很厉害吧?那个时候,我饿得快死了,去抢它的骨头,想着大不了就是被它给咬死呗,可它只是静静看了我一眼,就把骨头让给我了。”
“后来,它老带着我去街上找吃的,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几年过去,它老了,一日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轿辇,被那贵人养的六只恶犬给围着咬死了。”
我看见萧鸿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冰冷淡漠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殿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没什么的。”
“我那个时候也觉得人生无望,上天薄待,一心求死了,后来咬着牙也活到了今天。殿下这么厉害,纵暂时失意,肯定还能东山再起的,不要自己伤害自己,也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听着,低头看着我包扎在他手上的袖布,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杨惜。”我笑着回答他。
第130章 昔年雪(三)
我叫萧鸿雪。
元嘉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发动宫变,挟天子、拥六军,造反篡国。
一开始,我对这事感到很惊异,在朝十数年,我以为我对朝臣心还算了解,以帝王权术驭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谢韫身为门阀士首,其人虽颇有心计城府,一心为身后众士族牟利,但绝非能做出此种会使家族遭天下人指摘、诟病的篡逆之事的佞臣。
我的疑惑,在谢韫在他的胞弟御林军将军谢韬的掩护下一路杀到养心殿,以剑指着我脖颈时,得到了解答。
那时,谢韫命人将我的手脚皆以铁链捆缚,扔在殿中央,然后当着我的面勒死了当时与我同在殿中的一位贵妃。
说来不可思议,这些年我与宫妃们感情淡薄,平日甚少见面,我其实已不记得那位贵妃是谁,又是谁家的女儿。
那日她提着羹汤来养心殿见我,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已经怀有身孕。
听了这个消息,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端起食盒里的那碗羹汤喝了几口。
我看着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怯幸福的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
我登基多年,宫妃人数不少,一直未有子嗣,太医为我诊病时曾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这是天生的弱精症,绝不可能有子嗣。
这件事本是无人知晓的秘辛,我一直打算等自己年老时就传位给宗室所出的孩子。
因此,当贵妃挽着我的手臂,笑着告诉我她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时,我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孩子最终也没能出生。
贵妃刚将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我,养心殿的门便被撞开,谢韫带着谢韬,将几名禁卫染血的尸体扔了进来。
贵妃一张脸被吓得极其苍白,尖叫着躲进我怀里,又被谢韫拽了出去,生生以白绫缢杀。
事发突然,连佩剑都不在我身边,手脚俱被铁链缚住后,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贵妃的尸体拖走处理后,其余人都退到了殿外,独留谢韫在殿内。
他抬起我的脸,笑了,脸上露出了我以前从未在谢韫脸上见到过的癫狂神情,“别来无恙啊……萧鸿雪。”
“还记得我吗?这十年,你坐着我的帝位,拥着我的江山,风光得意的时候,我在宗人府里可是过得生不如死啊……”
听了这话,我身体一僵,仔细思考他话中深意后,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人,不是谢韫,是萧成亭。
“一国太子,竟像爬虫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受尽了苛待与折磨——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告诉你,你错了。”
“你和选了你,不选我的谢韫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