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家
程澈在广播声中推着行李下高铁,又换过两次交通工具,颠簸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三线城市的边陲小镇,经济不发达,街道宽广却没什么人气,连高楼都不曾坐地,全镇唯二拿得出手的,是一座抗战博物馆和一处并不怎么高的景山。
程澈家是好几年前从乡里拆迁到这里的,那时国家新建的铁路港刚好穿过程家村,村里人大发一笔拆迁款,有钱的去更远的城市安了家,没钱的等着国家的安置房也住了进去。
程澈家属于没钱的那一种。
程家两个老人,下面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做门窗生意发了财,早早地在城里安了家。二儿子是读书人,在镇里经营着一家小超市。三儿子便是程澈的父亲,无业游民。
程澈没有母亲,母亲在他初三那年被撞死了,整个高中三年,他跟着爷爷奶奶住,所以他会做饭、会收拾家里、会照顾人,因为两个老人需要他。
高考之后,程澈离开了家,他会给奶奶打电话,会给他们寄吃的穿的和零用钱,但是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爷爷知道孙子要回家,早晨七点便去市场买菜,奶奶忙活一天,准备好饭菜后一直在门口等程澈,老人们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了小孙子回家。
“快来快来,奶奶给你提,冻坏了吧。”
她站在风雪里等程澈,鼻尖都是红的,眼角似乎又多出几条皱纹,程澈拉起她的手,低声呵责:“你出来干什么,我自己会提。”
奶奶抱着他的胳膊,笑呵呵地说:“爷爷给你买了排骨肉,锅里都炖好了。”
没有电梯的安置楼,奶奶似乎已经爬不太动,她悄悄地躲着程澈咳嗽,又笑眯眯地寒暄,“在学校是不是很辛苦,怎么瘦这么多...有没有好好吃饭,钱不够管爷爷要,他天天藏了可多私房钱...”
程澈在中间平台放下行李,蹲在她面前,“我背你上去,你有支气管炎就少爬楼梯,外面风那么大,你等我干什么。”
奶奶拍了他一掌,生气道:“我走的动!咋滴还要你一个小娃娃背!”
她更加雄赳赳地爬楼梯,没过几步已经面红耳赤,咳得说不出话来。
程澈涨红了眼,看着她苍白的头发和越来越佝偻的身子,恍惚想起小时候他经常跟奶奶比身高,说我长到你肚子啦,长到你胸口啦,长到你肩膀了...在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比奶奶高出那么多,也似乎也快要失去她了。
“我知道你厉害,是我想试试还背不背得动你,行了吧。”
程澈哄着她上了背,发现她轻了许多,骨架凸出来,隔得他的脊背生疼,“大伯他们回来看你们吗。”
“来,上次来还给我带了海南的什么果子,甜得很。”
“什么时候来的。”
“中秋节。”
那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程澈一直知道,大伯母对这个婆婆不满意,觉得她偏心,什么都想着小儿子,时间一久,那家人便跟老人生分了,逢年过节能来一次已是不易。
程澈又问:“二伯呢。”
奶奶叹气道:“他们两夫妻操心你二姐去了,你二姐和二姐夫结婚没几年非要离,肃肃那么小...哎。”
“你别跟着操心,把自己顾好。”
“我怎么不操心,你二姐没什么文化,她自己选的男人,死活要嫁,现在嫌弃人没本事,要离,可怜的是娃娃,咋能没有爸爸啊。”
她又开始杞人忧天,七十好几的年岁整天操心小辈过不过的好。
到了家,程澈的小姨正在做饭,她嫁得近,儿子在镇里上班,闲着无事经常过来给两位老人做饭、打扫屋子。
程澈把奶奶放下,叫了一声小姨和爷爷,爷爷看着电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孙子,他不善言谈、总把爱藏起来。
小姨是个大喇叭,程家出了一个高材生,乡里乡亲都传了遍,在饭桌上一直问程澈的大学生活,时不时骂程澈表哥两句,“就守着三四千的死工资,还要我给他买车,说不买车就娶不了媳妇儿。”
程澈寒暄道:“表哥还没谈对象吗。”
“谈什么谈,给他介绍了几个,他还看不上,嫌人家姑娘矮了胖了,他自己就长那个样,还想找个多漂亮的?再说了,漂亮姑娘是拿来过日子的吗。”
小姨断不了嘴,叭叭地讲了一顿饭的时间,临了又问程澈:“小澈这么俊,是不是去学校就谈对象了?啥时候带回来给姨瞧瞧?”
程澈道:“没谈,不想谈。”
奶奶立马插嘴,“咋不谈对象哦,我们小澈这么俊这么优秀,遇到合适的还是要谈的,奶奶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程澈不说话,刚好厘子迈得消息切了进来【到家了吗,怎么等了半天都没消息?】
他完全忘记这回事,心里有些内疚,原来真的有人在等他的报平安消息。
【澈澈】:刚到。正在吃晚饭。
【厘】:[图片]
【厘】:我也在吃饭,过两天要去法国找我爸妈,今年在那边过年。
他分享的照片是餐桌的一角,不是公寓的方桌,可能是在自己家里,周围的陈设低调奢华,角落里似乎还有一个阿姨在忙碌。
【厘】:或者我来找你玩?你们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
【澈澈】:不要来,我没时间带你。
【厘】:好嘛好嘛,我后天中午的飞机,那边有时差,我可能看不到你的消息,你有事的话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开着声音。
【澈澈】:没什么事。新年快乐。
【厘】:新年快乐!
结果,回家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事。
晚上一点过,奶奶家的门被敲响,老年人家里装了警报器,声音一响整栋楼都听到了。
程澈刚出房间门,便看到奶奶披着衣服准备开门,他心中顿时明了,冷声问:“他经常这么晚过来敲门?”
他是程澈的父亲,程澈从没叫过一声的父亲。
奶奶面露难色,试着解释:“你爸可能是吃了酒了,他不经常这样的。”
程澈把她推回房间,训斥道:“你去睡觉,大半夜的起来开什么门,窗帘也不拉好。”
门口的警报声一直在响,已经有邻居骂骂咧咧,程澈强行把老人按回被窝,又关好房间门,才缓缓地走到门口,他从猫眼里看到了那个男人醉醺醺的脸。
程澈环顾四周,找到一根晾衣杆,然后抬手,拧开防盗门,眼神冰冷又狠厉。
程立家眯眼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这是自己儿子,“哟,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外边儿了呢。”
他带着一身酒气撞开程澈,一屁股躺进沙发里,腿搭在茶几上,要死不活地命令道:“去给你老子煮碗面。”
程澈握着晾衣杆的手紧了又紧,袖扣下的手背青筋凸起,后槽牙也咬得紧紧的,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程立家当没听到,声音提高了几度,“叫你给老子做饭!”
奶奶听到声响,颤巍巍地出来,爷爷也醒了,他们生怕两父子又打起来,奶奶说:“...小澈,你回屋去,我去给你爸煮面。”
程立家朝老人摆摆手,不耐烦道:“妈你进去,我今天得教训教训这小子,简直反了天了。”
程澈看了一眼奶奶,“你先去睡觉。”
奶奶犹豫着关上了门,跟惊醒的爷爷坐在床边,她眼里噙着泪,却无能为力,房间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有打砸的声音和难听的话。
程澈的暴脾气是这样一次一次积累下来的,他小时候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母亲被打,长大了敢反抗了却还是打不过,遭罪的依旧是挡在面前的母亲,再后来母亲没了,程澈也不怕了,他能够顶着满头的血跟对方拼得你死我活,邻居都知道这是对仇人,不是父子。
程立家一米八几,很瘦,但长期在工地搬砖手劲儿十分大,程澈经常被对方一个耳刮子打出血,但他从不求饶,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父亲,又狠又冷。
程立家越来越怕这个儿子,只能用更狠的招、更难听的话打骂他,程澈母亲去世之后,他渐渐失去了控制儿子的能力。
这个晚上是以程立家眼睛出血进医院结束的。
程澈二伯大晚上从镇上赶回来带弟弟去医院,临走之前,程澈给二伯转钱,说:“瞎了就算了,别管他。”
二伯叹了一口气,劝道:“小澈,你长大了,懂点事吧,你爸老了,没几年了,以前的事过了就过了吧。”
所有人都在劝程澈懂事,搬出血缘的说辞让他原谅这个恶人,道德绑架他,根本不在意他艰难如地狱的童年。
一切归于平静后,程澈神色冷漠地回到房间,他的指甲盖乌青,往外渗血,是刚才被一杆子打到的,脖子上也被掐了几道印子。
奶奶在房间外面敲门,她带着哭腔说:“小澈,小澈...奶奶看看你...你知道你爸吃了酒,脾气大,你不要去惹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