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聿亲手把这道疤缝上,亲手给他抹药医治,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闭着眼一摸,手下那块隐隐发烫似的,惊得言修聿立马把手拿开了。
他轻笑,恰好言修聿的指尖擦过他的喉间,手下轻颤的动静叫言修聿无所适从地蜷起手指。
她睁开眼,方才被光刺痛的眼里流了几滴泪含在眼睫里,她一双眸子雾蒙蒙的,眼里看见的人也是笼在一片水雾中。
屋里静了片刻,今日天好,把卧房里都照得亮堂堂的,帷帐却将床榻之间遮得晦暗不明。
他们不过是说了两句话,不过看了彼此两眼,这床榻之上的气氛仿佛就与先前不同了。
“公子,府里来客人了。”
外头的小厮通传打乱了卧房里的旖旎,陆箴撑起身子,回道:“请他去正厅坐着。”
小厮应下走远了。
言修聿跟着坐起来,问他:“是谁来了?”
“得去见了才知道,”陆箴披上外衣,系好腰带,“今日天好,你总闷在府里也没趣,我遣几个人陪你出去逛逛。”
也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还要她暂时避开。
言修聿心领神会,“不必要多少人,竹韵画意两个姑娘陪我去便足矣。”
“也好,她们对京城也算熟络。”临走前陆箴道:“等我了结这边的琐事,就去接你回府。”
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言修聿还是头回出门,也是头回坐马车出门。
竹韵和画意给她指了几个地方,说是京城里值得一看的,言修聿挑了挑,最后去了家酒楼。
她们要了莲花肉饼、梅粥和黄鱼羹尝尝鲜,菜蔬点了莼菜笋,点心是樱桃煎和梅子姜。
味道倒也称不上有多出彩,倒是盛菜的碗碟都是精心烧制的陶瓷,若是这家酒楼上上下下都用这样的碗筷,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
“樊楼里的熏鸭做的是最好的,你怎的不同姑娘说一声?”画意轻声抱怨竹韵。
画意和竹韵本是想站着伺候言修聿的,哪想到她盛情难却,硬是要她们也坐下。
“不怪她,”言修聿搁下筷子,“是我说的这时节鸭子长的还不肥,吃起来也没滋味。”
竹韵兴冲冲夹了一筷子樱桃煎,她对这些吃食还颇有几分见解:“我觉着这时节的鸭子精瘦精瘦的,还颇有几分新的滋味。不过以前在侯府里不常做鸭子,想吃也只能攒下月钱来樊楼买半只打打牙祭。”
画意听不得旁人说侯府的不是,敲敲竹韵的脑门,提点她:“侯府里的日子算是好的了,樊楼里的菜式多贵啊,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来定道菜,不少人只能买点剩下的脖子和鸭头。也就是你,没成家还贪嘴,舍得来这儿斩半只鸭子吃。”
今日不知为何,言修聿胃口不佳,尝了两筷子就没兴致了。菜式精致不假,可京城的口味一向不是她偏好的。
比起桌上的菜,她对陪伴她多日的两个姑娘兴致更多些,托着腮问道:“如此听来侯府待你们都很是大方了?”
“那是自然,”竹韵忙丢下手里的勺子,她可不想如言修聿以为侯府是什么魔窟,“侯府里的主子都和气,侯爷虽不苟言笑却也不爱打骂下人,夫人最是和善,管教下人是严苛了点,也极少罚人月钱。”
说到这,言修聿记起来了,“我记得,你们夫人应当不是陆箴的生母。”
竹韵本想接话,被画意轻轻捏了下胳膊,示意她先按下不表,自己接过话头:“二公子的生母是我们夫人的妹妹,不过姨娘早逝,两位公子都在夫人膝下长大。于二公子而言,夫人既是嫡母,也是养母,更是血亲的姨母。”
“那可真是难得,”樊楼建得颇高,她们的厢房在二楼,一抬眸便能望见京城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色。言修聿听陆箴说过,他那个侯府的家,就在皇城之外的一条街上,“他对你们夫人,应当也是有情谊的。”
不过那半路母子之间的情意,比不上他的志向,拦不住他要从侯府抽身的心意。
陆箴这人一向如此,他从不将自己谋划的事情挂在嘴上说,实则心里的盘算早已打完了,真要动起手来,他是谁也不会忍让的。
他这人称不上君子,实则能与言修聿混在一起的人,多半是没那么正派的。
太正直的人相处起来累得慌,再者言修聿的许多行径在正派人士看来,都是极为不成体统的。
起初言修聿还以为陆箴是个自幼知礼的谦谦君子,相处不过几日,便发觉他这人离经叛道得很,许多旁人要避讳的事,他是一概不在乎的。
“二公子待夫人也是极好的,前些年有一回夫人犯了头风,府里的大夫不在,外边风雪交加的,二公子怕下人赶不上,自己骑了马出去找医师,那一路上……”
三人相谈正欢时,外头来了人敲门。
正在说话的画意瞬时噤了声,言修聿扬声问道:“何人敲门?”
外头传来一道小姑娘的清脆女声:“奴婢主家听闻姑娘在此,特来求见。”
可真是奇了,言修聿不认得多少家在京城的人,就算是她认识的朋友,也不还如此珍重地敲门邀请。
“姑娘主家是哪位大人?”言修聿继续问道。
外头的人恭敬答:“主家乃是平宁公主,殿下邀姑娘前去一叙。”
第七十八章 驸马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声不响的,就打算成亲了。”
正厅里茶香氤氲,陆箴乏味地掀了掀盖子,没有品茶的心思,干脆将茶盏推到边上了。
他坐直身子,迎着陆侯爷严厉的神情,不卑不亢道:“父亲,我与她本就不与寻常人家一般,只要我们两人有心,无需这些也能成亲。”
自打陆箴在侯府里烧了祠堂以来,陆侯爷也是头回和陆箴坐下来面对面说话。
阔别多日,他见家中的小儿子比先前消瘦了两分,不由得想起了他在府中犯错之后挨的那顿家法,今时今日,他背上的伤痕恐怕还没消下去吧。
再细细一看,陆箴颈上的疤活像只蜈蚣盘桓在他脖颈上,让人想看不见也不行。
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辈子多是在读书写字,身上怎会多出这样多的伤痕。
一时之间,陆侯爷那来时预备好的严父之心裂开了一条缝,那舐犊情深不受控地淌了出来,再开口时话音也软和了几分:“不是不让你娶妻,但你仕途走得正好,你想娶的那姑娘,你母亲同我提过了,是个没家世的,往后要如何给你助力?人家家中都有一位家世显赫的贤妻,唯独你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对你可没有益处啊。”
陆箴忽地笑了,他道:“父亲,儿子这辈子从未称心如意过。幼时母亲蒙难,我与嫡母一同求您救救母亲,您不允;念书时儿子想去国子监读书,您不允,偏将我送去宫中为煜王世子伴读;科举后入朝为官,儿子一心想外放出京,您还是不允,硬是将儿子留在京中。如今,儿子想要娶自己心悦之人为妻,您还是不允。”
他盯着陆侯爷闪躲的眼神,冷漠道:“父亲,您口口声声为了儿子着想,可哪件事是让儿子如意了的?”
“……你资历尚浅,分不清这世上的善与恶,为父自要为你辨明。”陆侯爷难得话说得如此恳切:“儿子,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在侯府里闯了那样的的祸事,为父如今还不是一心为你筹谋?儿子,听父亲一声劝,别再执迷不悟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陆箴撑着扶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陆侯爷,话音里多了几分嘲讽:“可父亲,您配做父母吗?这世上的人若是论起来,谁比得上您虚伪懦弱?为官,您一无所成,只求一个自保;为夫,您待母亲和嫡母都不过是面子上善待,真出了事就不管不顾;为父,您瞧瞧我,也是您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此话一出,陆侯爷心中仅剩的柔情皆被怒火烧干了,陆箴所说可不止是大逆不道,他是将君臣父子的人伦道理都罔顾了。
陆侯爷一拍扶手,怒斥道:“你这逆子!你可知……”
“公子!言姑娘她……”
门外跑进来个神情匆忙的小厮,他见正厅中二人剑拔弩张的情景,立马噤了声,等着主子发令。
陆箴不管陆侯爷的怒气,示意小厮:“你想说什么?姑娘她如何了?”
小厮一得令便倒豆子般说道:“是跟随姑娘出门的竹韵画意两位姑娘回来了,她们说姑娘在樊楼用饭时,平宁公主的下人来敲门,将姑娘单个儿带走了。竹韵和画意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二人前去问询,公主人早已走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也将姑娘带回了公主府中。”
平宁公主一向是不吝于使些下作手段的,她倒是会挑时机,不知从哪打探来了今日陆侯爷拜访,陆箴被缠住了手脚,等他听闻此事时也只能登公主府的门去讨人了。
她恐怕还是气不过平宁师太那事,见陆箴府中藏着人,也想掳走他珍视之人,叫他也痛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