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夫妇二人都是本地人?”
“自小一同在潮州城长大。”柯醒道。
“那张弘文呢?”
“弘文兄与我们一样,从小就在一起玩耍。”
“可张夫人是北方人,他们是何时成婚?”
“十年前,刚好也是我与夫人成亲的那年,弘文兄说自己相中了北方的一名女子,想要与之成亲。我们婚礼时间相差不过两个月。”
“你可知张夫人在成亲之前是做何营生?”
“这个倒不知。”柯醒摇了摇头,一边的柯夫人接上了话:“我知道,有一次我们几位夫人在庄夫人的后花园用茶闲话,听张夫人提过,她从前在北方随家中姑母表演杂耍。”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姬明荣告别柯氏夫妇匆匆来到云门寺左院。这回张夫人独自在禅房内,丰润耳垂下挂回了那对南珠耳坠。虽是北方女子却又生得小巧丰润,姬明荣见她跪坐软塌,借灯看书,面目宁静而沉稳。
他清了清嗓子,灯下小妇人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一边微笑邀他坐下,一边点燃茶炉煮水烹茶。姬明荣见茶案上被放下的是本志怪闲书,也拿起来看了两页,直到茶好,才放下书卷接过张夫人手中茶盏说道:“我此番前来,有一事想问。”
“大人尽管问,小妇知无不言。”
“你十年前就嫁来了潮州,你与关梨青之间又有何渊源?”
张夫人面色一愣:“你都知道了?”
姬明荣颔首道:“我知道了,不过还有一些细节不太清楚。希望你能告知于我。比如说,当日你为何要挖下阳雁的双眼,又为何要假装成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离开。你和从云门山上跳下的青虚是何关系?你们如何知道云门寺右院的密道可通中院?”
“在我们北方,相信人死后魂魄会留在双目中直到下次轮回,因此我要挖掉这老秃驴的眼睛,让他没有再轮回的可能。”张夫人为自己斟了杯茶,再次缓缓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如何扮成高瘦男子。”
“虽然外人看你觉得你身材小巧丰润,与高瘦无关。但是你是杂耍出身,脚下踩着截断的高跷是轻而易举之事,再穿黑袍外衫假扮成个高瘦男人也很合理。”
“我和青虚其实并无什么太大联系,他不过是我弟弟的一名旧友。”张夫人缓缓说道:“我来此处自然也是为了救关梨青。”
“这关梨青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们数人为她奔波丧命?”姬明荣浓眉又紧紧锁到一起。
“大人你真想知道?”
“想。”
“那我告诉你,你可听过八年前在凉州,为营救一千名唐人牺牲的边将关练山与夫人?”
“自然有听过。”姬明荣心中一愣,问道:“难道是关梨青?”
“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你们都是被关练山从突厥人手中救出的唐人?”姬明荣大声问道。
“我弟弟差点就死在突厥人手中,是关将军将他从凉州城救了出来。那是数千龙武军都做不到的事。姬大人,做下这样大的功德的人,不值得为他留下世上唯一的血脉么?”
姬明荣默然。
“可你如何看出是我?”
“你的耳坠。”姬明荣说道:“朱伶说你对那对耳坠异常珍爱,不舍得取下来。可杀害阳雁那夜,你需扮成男子,不得不取下这对南珠,可这对南珠被人盗去,也不见你对外声张,可见你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在隐瞒。而衣袍我猜你是从隔壁柯醒处偷来,因此你们之间的移门才会没有插销。”
“我去掉了插销,原本想安插回去可没有机会,不过搜索我房间的兵人似乎也没认出来。”张夫人说道:“我的夫君对此毫不知情,还请大人稍后明辨放他一马。那日我潜入柯醒房间偷了他的衣袍,脚下踩了一对特制的木跷,我自小随我姑母沿街表演杂耍,每年她给我阿耶两贯钱。这些事对我来说毫无难度。我事先与青虚约好,时间一到他就帮我引开守在门洞前的人。”
“但据我所知青虚一直被关押,你们如何沟通?”
“我们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这个法子现在还不能告诉大人。”张夫人笑道,对自己的前景毫不担忧:“不过大人,我要告诉你,害阳雁的并非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因为我到禅房时,他已经气绝倒地身亡。”张夫人悻悻说道:“我没能亲手宰了他,也挖出了他的双眼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你对他为何有如此大的恨意?”姬明荣惊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云门寺就是岭南最大的私奴鬼市,云门寺不少和尚脱下僧袍就是沿路掳走幼童的山匪,而这山匪头子就是这个老和尚。当初我们一路追查关梨青的下落,找到此处发现线索断了。也因此发现云门寺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地方。”
“所以你挖掉眼珠,又捅了他一剑,算是在为关梨青报仇。”姬明荣问:“夫人,你可将当时你见到阳雁房中的场景告诉我?你说你进门时他已倒在地上,身上有什么伤口么?”
“他的头在流血,还凹下去了一块,早已气绝。”张夫人道。
“可曾见到什么凶器?”
“我的确留意了一圈,不曾见过什么东西能砸到他头骨碎裂而死。不过我想多半也是因为私奴一事与阳雁结怨的人了。”张夫人淡淡地说道。
“我现在要带你下去单独关押,你刚刚已经招供,就不必再多吃逼供之苦。”姬明荣道:“救人有上百条法子,你们却偏选这最损阴德的一条。昨日夜里,我将关梨青押解进寺,你可有注意看那关梨青,是你们想要救的人么?”
第四卷 第4章
“大人的意思是,你可随意押解一女犯来云门寺,告知众人她就是关梨青。让我们以为救错了人,放弃营救的想法?”张夫人笑起来:“大人我们可不蠢。”
姬明荣颔首:“我知你们会这样想。”说罢挥手令人带下张夫人。他要想证明此刻在云门寺的关梨青并非本人,就需先找到证明她真实身份的线索,而这一切他都毫无头绪。只好又叫来曾伯渊令他再查女犯在唐家时的细枝末节。
“大人如果要细查,需再传唤唐家婢女家仆等一一细致询问,兴许能查到点什么。”曾伯渊说道:“请大人允许下官下山查办此事。”
“那是自然。”
“只是下官的夫人——”曾伯渊胖如满月的脸露出一丝担忧来:“芷桃出身名门,身世清白,她绝无理由……”
“县令夫人之事我们可暂且放下,之后再细查。”姬明荣狐疑道:“也许只有查清关梨青的身世才是解救你夫人的关键。”
“那怕是要从八年前查起了……”曾伯渊低语离开。
八年前,潮阳县,锦绣坊。
“哎。”关梨青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吕美月,低声道:“这就是你外祖父的地方?”
“应该是吧,我阿娘曾说过大唐国土上只要是写的锦绣坊三个字的地方都属于胡家。”
“那你现在可进去认亲?”
“我不知道他……”话还未说完,范嬷嬷走出客栈,一边抹嘴一边催促她们将牛舆牵去饮水。到了潮阳县,范嬷嬷手中的幼童早已经一路卖的差不多,只剩下她二人,因年纪较大不好出手。
“阿娘,广州遍地的昆仑奴与胡姬买卖,这俩丫头怕是会砸在手上。”一名壮汉说道。
“我与云门寺老和尚在信中说好了,过两日就将她们送过去,到时候他会想法脱手。”
“那老秃驴回回都在中间吃我们一大笔的银子。”壮汉愤然道。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这附近所有的私奴买卖均需过他的手,否则就等着官府来抓吧。”
关梨青一边忙着牵引牛舆,一边低头仔细听他们母子二人对话。云门寺是个什么地方?她原本一路都拉着吕美月装疯卖傻,想挨到广州再趁机找阿耶的亲戚求救。若是不成,还有吕美月的外祖父也在广州,时机适当她们绝不会被卖掉彻底沦为贱籍。
她看一门心思给老牛喂水的吕美月一眼,再看看不远处锦绣坊三个大字,决定要先赌一把。
“你和你的外祖父要如何相认?”关梨青低声说道:“我怕等几天就再没机会。”说罢她将刚刚在范嬷嬷处听到的事细细对吕美月说来。
“我身上的胎记。”吕美月道。
“胎记?”关梨青眯上眼:“我以为会是玉佩金锁之类的什物。”
“若是这些玩意儿早就被范嬷嬷搜走了。”吕美月喂完牛,在一边草堆上坐下来,看四下无人,将衣服撩起露出胳膊上一块新月形状的黑痣,道:“我身上的黑痣与外祖父身上的形状位置都一样,我阿娘身上也有这样一块。”
关梨青点点头:“胳膊上长痣的人不少,能长到这么大的,确实不多见。”
“因此我可以用这个和外祖父相认。”吕美月低声说道:“只是不知他在何处,眼前的锦绣坊是他产业恐怕却不是他经常会出现的地方。阿娘说他长居富饶繁华的广州,方便与波斯人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