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姬明荣泡在热汤中缓解一日疲顿,窗外蝉鸣渐渐平息,也许是过于疲乏,一杯凉茶之后,他竟在靠在浴盆上,在温热的汤中睡得毫无知觉。那声惨叫惊醒他时,姬明荣只觉浑身发凉,不知就这样睡过了多少时辰,浸泡着躯体的热汤已经彻底凉透。他一个激灵从浴盆中翻出,匆匆裹好衣袍,提起身边长剑冲出门去,这才发现守在门边的府兵个个也是歪七倒八,昏昏欲睡的模样。
是中了迷药!姬明荣心中大惊。
“是谁在喊叫?”他高声喊道:“都给老子醒过来,别昏昏沉沉。”
“大人,似乎是关押囚犯的那处房间。”一名清醒得更快的府兵回道。
姬明荣一听,大步朝着关押关梨青的禅房走去。只见守在门前的两名府兵均倒地不醒,木门打开,关梨青躺在血泊之中,腹部中剑,奄奄一息。
“是谁?”姬明荣上前蹲在她身边:“你可看到是谁?”
“是他。”小娘子面色惨白,胸口起伏不断:“他非要我坐实关梨青的身份,到死都是关梨青。”
姬明荣伸手去检查她腹部的剑伤,伤口就在腹部右侧,她已是瘦骨嶙峋,用手一摸就能清清楚楚摸到骨头与内脏。男人长吁一口气,从她囚衣下摆撕下一条布来,将她腰腹紧紧缠住:“还差半寸就刺进要害。”
“我已有斩首之刑无法脱罪,他这样等不及么。”说完这句,关梨青在惊慌与重伤双重夹击之下晕厥过去。
姬明荣确认关梨青的伤口不再流血之后,立即遣府兵下山请医馆大夫。忙完这一切之后,一看东边山尖微微发亮,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他唤来负责照顾他起居饮食的嬷嬷,那嬷嬷显然也中了迷药,身子却并不如姬明荣和府兵那般强壮,她面容呆滞,脚步虚浮。
“昨日我与院中府兵所用吃食水源,你均一一向我道来,说个清楚明白。”姬明荣道。
“大人的吃食是我们在右院中搭建小厨房烹饪,不过食材是由云门寺庖屋提供,选的也是每日由索道运来新鲜蔬果。府兵们的吃食则随着云门寺僧侣香客一起,也都是由僧侣掌勺。”
“饮水呢?我所喝的茶水与府兵每日所饮水源也不一样?”
“大人,这右院墙角僻静处有浅井,井中泉眼活跃喷薄,水质清甜。大人和府兵的用水都从井中取来,也方便嬷嬷们节省一些体力。”
“带我去看那处水井。”
嬷嬷带着姬明荣在右院花丛中七拐八拐,果真在朱漆墙角下发现一口由青石砌过的浅井,井深不到一丈,却有泉水潺潺不断向外汹涌,再顺墙脚一处人工挖出的豁口流出,淌下云门山。
姬明荣弯下腰去查看井口。“这是什么?”
他从水中捞出一只黑绸缝制的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细沙之类的东西。
“奴婢不知。”嬷嬷俯身下去:“袋子颜色,先前也不曾注意到是何时在里面的。不过大人一到此处,我们也检查过这处浅井,当时并没有这个袋子。”
男人绸袋放在鼻子下细嗅,脸色微变:“这果真是迷药!”
第五卷 第1章
姬明荣沉步绕水井一圈,四周地面被踩得夯实并未留下什么可参考的脚印。他再抬头打量,水井外有一株粗壮木棉,他踩住一旁树枝,爬到靠近墙头的一处,眼前所见朱墙外就是万丈悬崖,但墙边也有数寸可刚好落脚的地方,墙头瓦片被人踩碎几片,瓦上灰尘有新近被磨蹭过的痕迹。
姬明荣心中顿时有了数,又在嬷嬷的惊呼声中跳去墙头,小心翼翼地爬到朱墙另外一边,虽墙外只有数寸落脚的地方,却也能走得稳当并不危险。他蹲下去,看见附近几处新鲜脚印清晰可见,看鞋码对方应是一彪形大汉。
他沿着出现鞋印的方向一路向前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两座房子相邻的窄道处,缝隙刚好够一个成年男人侧身进出,姬明荣穿过去一看,竟然是云门寺的庖屋,屋中几名灰袍小沙弥在进出忙碌,此时一名胖乎乎的僧侣走上前来:“小僧青乐,可有什么能帮上大人的?”
“昨日有谁来过这?”他指着这处院子问。
“哎呀,大人这可难倒我了。”青乐小心翼翼地说:“屋里只能我们进出,可若是说这处院子的话,谁都可来,并不曾真限制过谁。”
姬明荣心想这的确是所有人都可进出的地方,他摇摇头,沉默地走了出去回到右院,见一粗袍村医,裹头巾,趿草鞋,腰垮葫芦在府兵的引领下急匆匆地从眼前走过去。他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那村医才又走出来。
“她如何?”
村医虽然灰头土脸,行事倒也沉稳,向他行了一礼:“大人,屋内的小娘子伤口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小心伤口生出脓疮,诱发了高热容易要人性命。因此需得每日勤洗伤口,我还替小娘子开了些草药,煎水服用。”
“你是何处的村医,来得如此之快?”
“大人,我就住在云门寺对面鹤峰的果园里,平时也只给这些果农们看病,闲时也下山给人算卦。”
“她能说话?”
“小娘子伤口剧痛难忍,我刚刚给她服用过一些麻药,现已经昏睡。”
“麻药?”姬明荣挑眼:“我这里正巧有一些东西想请先生帮我辨认一下。”说罢他从怀中掏出在水井中发现的那包迷药:“这可是你们医者常见的药粉?”
村医接过来,放在鼻边仔细地嗅了,又将药粉捻出一些来摊在掌心眯眼细看,半响后才回复姬明荣:“大人,我能分辨出这里面有乌头和狗核桃,的确是我们时常会给病人服用的麻药,不过这么大包又磨成了药粉,足足能迷倒十头牛。”
姬明荣颔首:“的确也算是迷倒了十头牛。”药粉虽放在活水处,每时每刻取水都是新鲜泉水,但也沾染了一些药性,迷不倒任何人,也能令人昏昏欲睡。
“那些药材在何处可取?”他又问道。
“这都是常见的药物,山下所有药行均在售卖。”
姬明荣眼看从药材找不到线索,关梨青也陷入昏迷无法回话,只好命人先在附近找处地方暂且安置村医,也方便他能随时诊治关梨青,直到她真正地无性命之忧。而自己转身去到书房,查阅昨日找到的那一箱隋秋风遗留下的案卷。依案卷所诉,当日唐荃与宁水仙在唐府后花园小聚,送走唐荃的表姐宁水仙后,不过一刻钟时间,唐府家奴前去后院发现唐荃倒地浑身血迹,一边的关梨青呆站院中,手持短剑,衣袖沾染鲜血。唐府当即报官,直到县衙捕快前来关梨青才想起要夺路而逃,却最终被按下。
这当中案件描述清晰,却似有疑点。那关梨青为何一开始不逃,直到捕快前来捉拿时才想起要跑?区区一名贴身婢女,日夜所做的不过是端茶倒水之事,衣食住行均由主人提供,她又是从何处来的短剑?
姬明荣开始相信关梨青所言自己无辜之事,案卷被人修改过,虽案卷中列举证人数名,但不合逻辑之处如此之多,与真实的情境相差十万里之遥。这样的案卷若上呈大理寺,说不定根本到不了圣人的御案之上就会被打回重审。
胡芷桃在左院独居一处空间,因杀害阳雁的凶手被抓,因此她和朱伶都被放了出来,但朱伶绝不想再和她同居一室,因此当府兵推门而入时,她正独自用随身所带的一套茶炉烹茶喝。
“大人要见你。”府兵道。
这个大人不用想,自然是指姬明荣而非自己家中那废物。
“我此番叫人带夫人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些事。”姬明荣也非常客气:“本官知道夫人是岭南道锦绣坊胡家小孙女,因此想向夫人求问一人。”
“何人?”胡芷桃刚端起的茶杯愣在半空,眉头挑起。
“此人暂名关梨青,嘴中却一直念叨着锦绣坊。”
“大人。”她放下手中茶杯,慢慢道来:“小妇不曾记得关梨青这个名字,也许她只是曾经在锦绣坊中做过工的人?我祖父所创建锦绣坊遍布大唐国土从南到北,旗下奴仆没有上千也是成百名计,自由之身的工人数量更甚。这其中若有一两名与锦绣坊有什么隐秘的渊源,也在情理之中。”
“夫人说得是。不过关梨青是她现在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此人就在隔壁禅房中休息,本官还想劳烦夫人前去一看,看看是否曾经见过她的脸,也好给本官一些破案的线索。”
“只是看一眼的话,并不麻烦。”胡芷桃点点头:“烦请大人安排。”
小小的禅房中点着驱散邪毒的艾草,一名嬷嬷跪守在重重垂下的绸缎帷幕前,见姬明荣带着胡芷桃走进来,忙起身向二人行礼。俩人轻步走到床榻前,姬明荣伸手掀开沉绿帷幕,对胡芷桃道:“是她,你可曾见过?”
妇人微微弯腰,将惨白的面容贴下去,似在仔细端详床榻上的病容,只见她双眼依旧紧闭,嘴唇发青,面色发白。半响后她轻声才道:“我不曾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