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为昭不理会这些小布尔什乔亚的琐碎要求,继续发起猛攻。
裴溯被咬得发痒,躺着抬手把两只耳朵都堵住,一副油盐不进,丝瓜和鱼也不进的样子。
“说话,我跟你商量呢,别装聋啊……”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两只眼睛都听见了——”裴溯拖长调子,“老大爷,你种过地吗,真让你施肥你又不乐意……嘴上热爱田园生活可不作数,先送你去深山老林里打棕熊锻炼一番。”
骆为昭依旧报以狗啃。
地毯大到有充分的发挥余地,乳胶枕头被垫在两人身下,不愧是外交国宝级牌子,相当对得起它飞行两千多公里,穿过万水千山总是情,经过大狗野蛮冲撞后,回弹依旧坚定。
想象之中的远山已透过迷雾,层层叠叠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裴溯在被抱起的腾空之中,仿佛看见什么,往前一抓,忽而一笑——那是他曾经偏离又重回轨道的人生,正向虚空中延伸出永无尽头的可能。
山谷的薄雾伴着夜晚的风声仿佛呼啸在耳畔,路是青石板还是小石子?养鸡的话会不会凌晨就开始叫?雨落下来敲在地上是什么声音?与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潺潺溪水穿过十万大山,白鸟自原野上飞过,一辆晃悠悠的小车开向梦中的田园生活。
赶在夏天来临前,经过四个月程序缜密的调查,张淮安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接受监察署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终于出正式通告。
由于牵扯广泛,管理严格的三公经费里甚至专门抽了一笔钱出来用来复印打印群众提供的线索,以及为千里迢迢从滨海湾过来的举报人提供食宿。
软包一时人满为患,监察署实在忙不过来,正从各个单位非常不要脸地抽人借调,协助办案。
出公告这个时间点又赶上三个月后市委班子五年一换届,市换完就是区,整个滨海湾的商界逐渐暗流涌动起来。
来裴溯这里打听消息的人像粪坑一样苍蝇一样吵闹,被苗苗挡下大半,剩下的全部以“真的吗?”“我不懂啊…”“养病呢”给弹回去了。
他也确实是在养病。
定期拍片子复查,之前的肺炎恢复得也就那样,不好不坏,虽说没有纤维化,但体质差仍然有一些炎症吸收不掉。裴溯心说怪不得老觉得肺里痒痒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就是骆为昭担心得很,夏天本来要去海边呆一两周玩水的计划也就此作罢,还是改去山里。
春天他俩已经去过一次山里,爱上这种在溪水里钓鱼的感觉,他俩晒出黑白配的色差,家里现在进门就是渔具。
“这地方要是能建成像安缦那样的度假酒店就好了,肯定有市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农业用地,哎,回去看看吧……”
骆为昭不咸不淡地回答:“替你查过了,在土地红线里哦,出来玩还想这些,你这小脑瓜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他手里正在和鱼唇上的钩子搏斗,很显然新手还没掌握这个技能。
裴溯挤出一个虚假的商业笑容。
“我就当夸奖了,试问哪个人类看着呈红色上升的股票k线不会发出真心实意的微笑呢……商业上的金点子都是无意间想出来的。”裴溯拍拍他的手腕,示意放轻松,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鱼和钩子。他的手和心一样巧得很,两秒就褪出来了。
得救的小鱼“嘭”一声进桶。直接代表平底锅的观赏宠物数量从两只上升到三只,预计在未来仍将呈指数级增长。
骆为昭默默把鱼桶提到自己的脚边。
裴溯:“还生气呢?师兄。”
骆为昭:“还有点儿。”
生闷气还要追溯到本周的工作日。
裴溯几个月前给林宗利提的醒相当有用。他回家挨了一顿骂,紧接着他爹召开家庭会议,投票表决要不要给林老六擦这个屁股,可以说得上是民主中有封建,封建中有民主。兄弟姐妹虽然对老六和老爹的脑子表示费解,但都众志成城地支持擦。
赵云鹤潜逃后,林氏第一个率先向云宏建设发起诉讼,要求清偿过去的往来钱款,同时要求解除球场买卖的合同。最近开庭,林宗利一些法律上的事他拿不准,下意识地求助久经沙场的老哥哥,前几天半夜里还给裴溯打电话问怎么办。
裴溯当时刚做完雾化,勉强睡下,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又咳嗽起来。骆为昭接起来就是一顿爆骂,你不睡觉别人不要睡觉的吗,你是疯了吗大半夜打什么电话,等到第二天是有人要死了吗?死了我给你烧花圈!你自己听!
电话那头有林宗利全家以及他们焦头烂额的律师团。
骆局长经此一战恶名远播,搞得林宗利第二天亲自上门道歉,道歉又变成请教。被来接下班的骆为昭逮个正着,连人带电脑一起打出门去。
苗苗对此发表评价:“很有正宫风范。”
这二房火上浇油,正宫气得七窍生烟。
现代社会,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骆为昭有火没地撒,只能趁着周五连夜把人打包来山里,这样总不至于继续在摩天大楼里当黑切白的烂好人。
骆为昭一生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像抽象派画作里的方块人,走到哪里都横冲直撞。
裴溯只好软下身段,哄他,“哥,别生气,哥哥。下次不会这样了。哥,你别生我气。”
骆为昭默默地又把鱼桶提回他俩中间。
裴溯目的达成,笑得眼睛都像装了星星,“翻篇了哈,下次可不能再翻旧账啊……”
第22章
八月的最后一周,酷暑渐消,滨海湾好山好水好风光,全区市民朋友们只要有空就会去海滩上晒太阳。全家齐上阵,游完泳、晒完背,总得吃点什么,又纷纷顺着高架如鱼群涌向天街,像海鸥一样,去商场整点薯条吃吃。分局人人都恨不得门口道路有四车道无痛变八车道的本领,这样才不至于到下班时间仍迈不开腿走不上道,被困在单位。
骆为昭重新骑回二八大杠,神清气爽地来上班。
阳光如此明媚,海风如此招摇。
吸满两个月周末的山青水绿与裴总,他现在不说是返老还童,也可以说是大变活人,展开的每一丝面皮都洋溢着亲善、忠实的微笑,与平时正风肃纪的状态形成断崖对比。
这种比医美、羊胎素还直观的效果显然不合常理,吓得前来找他汇报情况的书记员汗毛倒竖,战战兢兢地开口:“骆局,乐园工地案受害人的母亲又来了,正坐在接访大厅那边。你看还要不要过去看看情况?”
骆为昭和蔼地说:“去的,来多少次都得去。她这次是几个人来的?”
书记员回答:“一个。”
这可不多见,有突破口。
骆为昭沉思几秒,“你先请刑侦队的常鸣和律协常驻的法律援助一同过去。”他去办公室找专注预算决算的王主任,看看能不能从第三季度的执法办案经费里见缝插针地再扣点钢镚出来。
张淮安私生子的母亲叫杜荷,是一个从履历上看乏善可陈的女人,如果不是卷入这宗凶案,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分局的大门朝哪儿开。她年轻时在ktv里上班,怀孕后赵云鹤负责她的一切。孩子的生、养、育,她全部外包给医院、月子中心、保姆,随后被送出国拥有外籍,成为一只扁平的鸟雀,仅靠名下银行卡的流水,就可以望穿一生。
这不是骆为昭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每周都固定一天出现在分局的接访大厅,就那么坐着,仿佛sid还没撤场一样,等待着什么。
等待什么呢?案情已然清晰明了,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几个月时间她栗棕色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兀自生出几根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也换成衬衫与长裤,她见着骆为昭下来,还勉强能笑一下打招呼:“长官们好。”十分得体的礼仪。
赵云鹤人是潜逃了,钱还在境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是风险代理也可以小赚一笔。因此之前围绕在她身边总有许多法律服务销售、开着直播的媒体人,试图从她身上榨取一些剩余价值。
她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却也不在中心。
而随着sid调查的结案,时间推移,民众的视线逐渐从初代受害者身上失焦,转移到与自身切身利益更相关的:他妈的上一任傻逼区长到底有没有勾结富商侵吞过我的钱?同时刑附民的诉讼虽然有优先受偿权,然而随着起诉赵云鹤的人越来越多,立案、财产冻结、并案、开庭、判决……遥遥无期的等待有时候会加速人的崩溃。
“走流程”往往会拖垮许多时间与金钱都不富裕的家庭,司法救济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
骆为昭从过往的工作中总结“退二线去事业单位一辈子初级职称”经验,吸取“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容易给反社会分子如范思渊当信徒”教训,特别注重案件事后长久的半衰期影响。
对在办案过程中受伤的“自己人”、在恶性事件中受到伤害的受害者家属格外关注,尽量把防范化解可能存在重大风险的措施做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