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坐上龙椅,就已经和“韩琰”这个名字割席了。
韩裴眼中溢出难以名状的悲伤,嘴巴嗫嚅,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李延遥遥与小妹对望,看见李瑀冲他点了点头,便知道事情办妥了,随后,李延好整以暇地抱胸,面无表情地看戏。
“韩相,拿出来,给他看!”李瑀催促,冷言冷语道,“他不是孩子了,做事前就应该想到后果。我本宫再说最后一遍,让他看。
“看什么?”永熙帝万分困惑,他扭头,重复问了遍韩裴,“她让朕看什么?拿出来,给我!”
韩裴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那幅废画,心情复杂又沉重,他缓缓开口,语速很慢:“这是你,曾经画给父亲的,只不过最后没送出去,而是被父亲拿来……写遗笔了。”
永熙帝对韩临川的死,总是心虚,他一把夺过那幅画卷,急忙忙展开。
视线逐渐向下,手指不受控地颤抖,捏住画页一角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很多情绪藏在他细微的表情中,让人一时间琢磨不透。
韩裴正是在这个时候,向他坦诚,将一切温情而残酷的真相告诉了他。
“父亲爱的,一直是你。从前你去学堂,父亲忙了一天到家后,第一时间不是脱下官服休息片刻,而是直奔西院,关心你的功课,后来你要做官,父亲拉下老脸去给你谋一个好官职,是比齐剑霜还要好的差事。这些你从来都看不到,记住的只有父亲对你的苛责和严厉。”
韩琰被他教训得面红耳赤,反正他如今已经沦落到这般,再疯一点,再大逆不道一点,又如何呢,没人在乎了。
“只有?!在你眼里,父亲只对我一人好,是吗?那你当时为何不央求他日日给你施压,日日朝你叹气,敢情手戒尺不打在你手心里,谩骂不进你耳朵里,你就当这一切不存在是吗!”
这些都是韩家内部的事,旁人没有立场去评价是非,可韩家家人,带来一系列连锁效应,让整个大宣都鸡犬不宁,因此,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还原真相,让韩琰醒悟。
韩琰说完,也觉得可笑幼稚。
可有些事就是这样,说出来不过几件小事,旁人听后不觉震惊,甚至毫无波澜,还会发出“就这点事至于吗”,可发生在当事人身上,造成的伤害是终生的,早已烙印在了韩琰骨骼上。
韩裴嘴巴张张合合,艰难道:“可……父亲还是爱你的……”
“这样扭曲的爱,我宁可不要!”韩琰决绝道。
“父亲把后路都给你铺好了!只要你当时让他老人家认错!本可以没这些事的,也不会让这么多人枉死!”
“韩裴,你好一副伪善的面孔啊,简直让我甘拜下风。”韩琰讥讽他,不屑道,“什么狗屁后路!一封连遗书都算不上的东西,写两个字,随便承诺一下,就说为我找好了后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自己!你明不明白!”
韩裴自知羞愧,他是墙头草,没有定性,一会儿辅佐李廷,一会儿辅佐韩琰,现在又在变相帮助李延对抗韩琰,这时的韩琰,毕生信仰早已崩塌,从李瑀找到他后,他整个人都在崩溃中。
原以为韩琰所作所为,是有苦衷的,齐剑霜被前后夹击,不过是他运气不好,可真相却是韩琰通敌!
不知事情全貌,落得个帮凶的身份,现在再忏悔,真比不上放屁了。
韩琰弯下腰,捡起一柄不知是谁的剑,眼睛在人群中找寻,定在了齐剑霜身上,似是自语般嘲讽:“后路?哪他妈有后路啊……死就死了吧……这操蛋的老天……”
“遗诏在父亲手里。”韩裴告诉他。
此言一出,韩琰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
“这篇遗笔,和遗诏放在一起,就搁在西院你的房内,但凡你回趟家,早找到了。”
第90章
韩琰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除了李家兄妹,也都十分震惊。
接下来,韩裴说的话, 更让人不可思议:“遗诏上写的是, ‘太子无能, 朕许流落在外、韩相养育的皇子,为新帝’。”
“嘭”的一声, 韩裴颓然跪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韩裴。
他因为心虚和害怕, 自从韩临川死后,就再也不敢回韩府了……
“所以……所以皇帝本就是我的!”巨大的转变, 已然使韩琰疯癫。
恰时, 李瑀站了出来:“不是, 父皇是被韩临川逼着写下这句话的。”
韩琰像个吃人的疯子,吼着就要扑过来:“你骗我!先帝早死了,你从哪儿知晓的!”
邓画一脚将其踹翻,一边把他通敌的罪证甩给韩裴。
李瑀冷冰冰道:“你以为就你会模仿别人的字迹?你父亲才是一把好手,练出来的字, 几乎和父皇别无二致!可你父亲不了解皇家。”
“……什么意思?”韩琰嘴唇发紫, 颤抖着发问。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延, 沉声告诉他:“李家的规矩,重病的帝王, 所写遗诏一律用左手写就。”
他说着,李瑀款款上前,走到七哥身旁,从怀里递出那封让众人好找的遗诏。
李延一看,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规正的字, 哪儿可能是先帝左手写的。”
趁着他们对话的空档,韩裴快速翻看完了北匈接收韩琰送过去的军资的账册,对韩琰通敌之罪孽深重,有实感。
最后的最后,邓画一扬手,两颗头颅砸在韩琰眼前——巴图和阿古拉的,韩琰一早串通好,准备让北匈内部自相残杀的人。
邓画道:“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后路,实在不够高明,漏洞太多。”
弑父、通敌、谋逆、自相残杀!
桩桩件件,都够韩琰背负举世骂名。
他做的恶事太多,最后遭到反噬,也是他罪有应得。
“齐剑霜为他的人报了仇,”这时,李延收起了那副无关自己、懒散烦躁的样子,他直了直身,拔出腰间属于齐彦的剑,他拇指上齐彦的戒环和刀柄相互摩擦,李延动作轻柔而小心,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刺骨,“我也要为我的人,报仇了。”
韩裴张大嘴巴,上前一步。
“你,老实站着。”李延剑尖一指韩裴,半分眼神没分给他,后半句话是说给韩琰听的,“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齐剑霜早已不见人影,邓画、李瑀、玄铁营一众高层军官冷眼旁观。
韩裴含泪,双眼通红,一脸悲痛的表情,他想拦,因为那是自己的哥哥,他又不想拦,因为韩琰做的事实在可恶……可自己就一尘不染吗?难道自己不也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吗?
韩琰突然狂笑起来,面对前来索命的李延,他双目酸痛,喉咙刺痛,“嘭”的一声闷响,颓然单膝跪地。
韩琰的视线慢慢扫去,少年时许下的豪言壮志,化成蓄足力的巴掌,狠狠抽在了韩琰脸上。
他想自我了结,可剑在手边,刺向自己的勇气,始终攒不满,就像他的一生,每个决定命运的转折点,他总差一点,攒不够释怀的心态。
待他视线移转回来,李延早已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毫无同情,只有满满的憎恶。
这时,韩裴赶在李延挥剑前,放声大喊:“放过他!留……留他一命,好……”
李延红着眸子瞪过去,喝道:“凭什么?!我的齐彦被他害死了!凭什么让我留他一命!”
齐彦这个名字,在李延心中始终是一道不可抹灭的伤,此生都难以愈合。
因此,“齐彦”这两个字再次被他自己喊出,情绪顿时失控,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因为心里莫大的遗憾,话变得多了起来。
“你让他把健健康康的齐彦还给我!我就放他一命!”
“他能吗!不能还商量个屁!”
“噗呲——!”
长剑贯出,血花炸开。
韩琰心怀不甘地,结束了他这荒谬而短暂的一生。
“哥!!!”
一日之内,韩裴受了太大刺激,飞扑过去的时候,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陷在血河中,无法自抑地痛哭,拼尽全力伸手去碰碰韩琰,留住他最后的温度。
李延拔出了剑,冷漠转身,长袖在半空荡了个圈,覆上沾血的剑刃,被李延用来细致擦剑。
在场的人,能主持大局的有两位,一位李延,显然没心情,一位齐剑霜,正忙着找大夫给云枕松医治。
李瑀叹了口气,不忍看曾经风光无限、大宣最年轻的丞相如此生不如死下去,揽下对他的处置权。
李瑀身披厚袍,纯白绒毛围在细长的脖颈四周,她隔着帕子,捡起一柄还算锋利的剑,放在韩裴张开的、去摸韩琰的手掌里,她声音虽轻,但没有商量余地:“韩裴,好好睡一觉吧。”
雪,落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新年的春节是在战火中流逝的。
待到雪停,便迎暖春。
齐剑霜动作极轻地合上了房门,他站在廊下,隔着稀疏的雪花,遥遥与李延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