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枕松猛地松了一口气,强忍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人能回来便已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能再过分追求完美了。他终于松弛下来,情绪有了与刚才截然相反的放松,整个人变得明媚起来。
他漂亮的眼眸亮了起来,浅笑着站起身,回应道:“谢谢,我想我该离开了,有人还在等我。”
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随他一同起身,注视着他进入,同样注视着他离开。
“当你再踏出这扇门,”严肃的女士终于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你就进入了崭新的生活。”
“感谢您为本项目做出的突出贡献,祝您生活愉快。”
然后,一直没开口的其他人,包括男人,重复了这句话,这句话将他这么长时间经历的痛苦、悲伤、害怕等所有磨难一笔带过,自从勾销:
“感谢您为本项目做出的突出贡献,祝您生活愉快。”
云枕松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随后,推开,迎接着一股暖风,他感觉整个身体被吸了进去,意识逐渐变得轻飘飘……
*
无数个大夫,检查了无数遍,没人找到云枕松为何一直不醒的病因,最后归结于打击太大,郁成心结。
齐剑霜可以忍受自己带伤赶路,但打死也不愿让云枕松遭这样的罪,于是,身为新帝的李延只好带人先行回了中州,恢复大宣民生,另一边,邓画也带了玄铁营的人回了北疆,有关北匈的一切事务,让她自行和皇帝商量后处理。
齐剑霜完全出让了兵权,整个心都系在云枕松一人身上。
开春后,县里各处都是忙忙碌碌的景象,修葺城墙、开犁下种、修渠整堰……
对比之下,府上便显得格外冷清。
羽生的离去,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去了周巳心头最温热的一块肉,他在外人面前,始终内敛着,很少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整个人在迅速地枯萎。
他本就是含蓄的性子,不善表达,情绪波动甚小。曾经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散发着锐利和冷静,如今总是空洞地望着某处,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霾。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日日待在府上,可府中有太多太多羽生留下的痕迹。
经过厨房时,他会下意识瞥一眼灶台——羽生总喜欢蹲在那里熬药、熬粥,有时会偷吃,被周巳撞见,亮晶晶的眼睛朝他快速眨一眨,朝周巳递出手里的食物。
回到他们共住的小院,他会站在院门外,不敢进去——羽生在青砖小路蹦跳过,在院中柳树下睡着过,在满院花坛边侍弄过,在屋前台阶上等他回……
昔日的回忆,成了酷刑,这种无孔不入、细碎而持久的折磨,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恨自己再多纵容一下羽生,也恨自己没有好好抱过他。
他想,等主子醒来,与他好好告个别,自己就要离开了。
一日,齐剑霜拎了两坛酒来找周巳。
而周巳正好也坐在院中喝酒,春天的夜还是很凉,可周巳穿得单薄,夜风一吹,能把他打透,指尖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就连眼角也被吹红了。
周巳瞧见了齐剑霜,齐剑霜立刻抬手,没让他起身,自顾自地走过去,酒坛磕在石桌上,齐剑霜顺势坐在了周巳对面,说道:“陪你喝点。”
周巳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周巳关心主子状况,因此时常去看望,每次去的时候,齐剑霜都在主子床边,看样子,片刻不曾离开。
两个不会说话的人凑到一起喝酒,仅有的声响,就是酒杯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和喉咙吞下烈酒的细微声音。
齐剑霜一杯一杯灌他,周巳无法拒绝,即便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不许喝醉,最后也禁不住齐剑霜的逼迫。
他靠着酒精,麻痹思念的情绪,终于睡着了。
齐剑霜拖他回屋,安静地离开,回到云枕松身边。
是星儿告诉他的,说周哥哥好久没睡过觉,每次都是喝一点酒,感觉快醉的时候就去泡冷水澡,清醒后,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
齐剑霜知道周巳在等什么,他也在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酒一夜一夜地喝。
府上太安静,星儿不喜欢,她为了活跃气氛,总是在院中肆意胡闹、大笑,想给家里带点高兴的色彩。
周巳酒量渐长,齐剑霜快喝不过他了。
早上,他头昏沉沉的,从主榻一旁的小榻醒过来,简单拾掇一下便坐在了云枕松身边。
打了盆干净的温水,单手拧干毛巾,细致地为云枕松擦拭身体,然后替他捏捏胳膊,揉揉肩颈。
这日驿站送来信笺,中州和北疆的都有。
皇帝问他,枕松近来如何?丞相的位置一直给他留着呢。你又怎么打算的,日后还想不想带兵了?
邓画写道,将军,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突然想告老了,和安然去周游天下,玩个痛快。
齐剑霜提笔,只回了第一封。
——回皇上。尚可。不知。
齐剑霜搁下笔,目光移到床榻上的人,似一泓春水,温柔描摹过云枕松的脸。
眼眸代替唇吻了他,窗外忽地惊起一群鸟雀,他的心漏跳一拍。
第92章
冬雪渐融, 春日青草的气息盈了满院。
第十一日,晴。
昨晚齐剑霜是拥着云枕松睡的,早晨阳光洒进屋内, 齐剑霜缓缓睁开了眼, 人还没清醒, 手先本能地往云枕松那边探了探,摸打他冰凉的手, 瞬间皱了皱眉。
自从一切都结束了,齐剑霜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 从前脑中要安排一堆关乎生死的大事,如今他只用念着云枕松一人。
齐剑霜瞧外面阳光不错, 青砖缝隙间缀了茸茸的绿意, 新叶尚未成荫, 疏朗枝影歪歪斜斜投射粉墙,小风一吹,似一幅天然水墨画。
齐剑霜为云枕松穿好外衣,在院子中搭了个遮阳伞,又把窗边的藤椅般到伞下, 随后稳稳抱住云枕松, 轻放到阳光下。
柔和的日光并不刺眼, 照在云枕松脸上,面孔的小绒毛看得一清二楚。
东窗支起半扇, 日光透入,将屋内陈旧博古架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格一格地透在青砖上,仿佛盛着无声的光阴,昭示着岁月静好的日子。
齐剑霜脱光上衣, 一边陪晚溪晒太阳,一边自己为自己上药。
他垂首,单手拆开右臂的绷带,揭开的瞬间,带起丝丝缕缕的筋肉,他眉头毫无变化,淡定地洒下药粉,然后熟练地缠上新的绷带。
手边隔着一柄蒲扇,他上药的功夫,会时不时停下动作,抓起蒲扇为云枕松轻送两阵风,待日头渐烈,透过伞隙落在云枕松脸上,斑斑点点,齐剑霜见状便会抬起蒲扇,稳稳地挡在他上方。
这般顾着云枕松,上药的动作一再耽搁,药粉洒得断断续续,总不均匀,但齐剑霜没有一丁点的烦躁,反倒满心的知足和踏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齐剑霜全身大大小小的伤都重新上好了药膏,他懒得再穿上衣,院中没有旁人,索性光着膀子待药膏凝固。
最近齐剑霜总喜欢注视云枕松,静静瞧着他安静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流畅温和的侧脸,浅淡的唇色……
困意漫了上来,齐剑霜不由得抬手撑着额角,侧身朝向云枕松,眼皮沉沉阖拢。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际,他忽觉右手掌心一痒,原来的右手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可即便这样,他也在猛然间感受到了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被极轻地勾了一下。
齐剑霜刚才梦到了云枕松,冲自己笑。
睁开眼后,便见云枕松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正带笑地望着他,眼底还带着初醒的朦胧,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手指无力,只能虚虚勾着齐剑霜带茧的手指,动作轻得如同蝶栖。
齐剑霜一时怔愣,竟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惊散这逼真的幻想。
直到云枕松再次细微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语气中带了些打趣:“泓客……眨眨眼。”
齐剑霜猛地俯身,却又在鼻尖触及前刹住动作,退离半分,腾出的左手指尖发颤地抚上云枕松的脸颊。
那温度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冰凉,而是染上了太阳和活人的暖意。
齐剑霜喉结上下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沙哑得挤出一句:“……疼不疼?”
云枕松摇了摇头,余光瞥到了什么,视线缓缓下移,他忽地收了笑,目光落在他汗湿的胸膛和未妥善处理的伤口上,紧接着,眉头就要皱起来。
齐剑霜下意识捂住他的眼睛,小拇指在他眉毛上敲了敲,制止住云枕松要皱眉的动作。
正当齐剑霜思考,要怎么在云枕松看不到身上的伤的情况下把衣服穿好时,云枕松凉飕飕道:“以后,不和我睡觉了?”
闻言,齐剑霜动作一顿,下一秒便感觉到手心里痒痒的,是云枕松在眨眼睛,用睫毛挠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