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他眼中的一片不动如山的坚定。
*
第二天。
早上九点半,陈舷被方谕带着,到了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一个小展厅里,挤满了人。
陈舷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他认识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是老陈葬礼时来的人。
见陈舷跟方谕进来,就有一些人面露狐疑,投来不好的目光,甚至毫不避讳地对他们指指点点。
陈舷不以为意,他看向周围。
人来的很齐。
陈舷甚至在人堆里看见了陈建衡和陈庆兰。连尚铭和高鹏都在,上次缺席的陆艺伟也来了。
仨人看见他,就凑过来,一脸懵逼地问:“什么情况?”
“是啊舷哥,这什么情况?”尚铭说,“谕哥让我过来参加你爸葬礼!”
陈舷愣住:“啥?”
“你爸葬礼啊。”尚铭说,“你爸不是早死了吗?”
“是啊,不是年前就死了吗?”高鹏也说,“咋,买复活甲了?”
陆艺伟嘶了一声,一拳头怼他后背上:“你会不会说话!”
“就是,你会不会说话!”尚铭回头也斥他,转头就对陈舷说,“老畜生买名刀了?”
陆艺伟狠狠抽了他一头皮。
本来还被虎视眈眈令人不适的氛围就这么被打碎了。陈舷有点难绷,努力咬着牙憋了会儿,他还是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
“哥。”
方谕忽然叫了他一声。
陈舷回头,方谕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招手:“过来。”
陈舷屁颠屁颠就过去了。
方谕拉住他的手,转头扫视一圈。
一个打扮精致的礼仪小姐适时走了进来,对着方谕鞠了一躬后说:“先生,您这边人都到齐了。”
“谢谢。”
方谕朝她礼貌点头,小姐朝他一笑,转身离开。
方谕拉着陈舷,径直走向前方。
他们走到最前方的台子边。
迈上两节台阶,陈舷和他走上了台。
底下的人瞬时停止了交头接耳,仰头看来。
陈舷瞬间受到万众瞩目。
所有人向他投来或怪异或疑惑的目光,陈舷浑身骨头一紧。
就在此时,方谕将手拉紧几分。
陈舷被他握紧了手。
他转头,看见方谕将夹在架子上的麦克风,朝着自己拉了过来。
他清清嗓子,对麦克风说:“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再次参加家父陈胜强的葬礼。”
“虽然陈胜强已经亡故将近一年,但我还是有些事,想要向各位说明明白,所以再次将各位聚集于此。”
“在今年二月五号的葬礼时,我曾在陈胜强的葬礼上致辞。”
方谕说,“我曾说,‘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家庭,养育了膝下的孩子,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
“以上所有悼词,”方谕加重语气,“我将,一并撤回。”
“坐在这里的人,或许有知道这件事的,或许有不知道这件事的。”方谕声音缓慢,但字字清晰,“陈胜强残害子女,不管孩子,用最不该用的方式对待了他的儿子。”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知道内情,葬礼当天我看见了你们的眼神。你们之中,还有人对这件事不屑一顾,或许还有人认为,他的做法是应该的。”
“那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当年先动歪心思的人是我。”方谕说,“我,先暗恋了我的重组家庭的哥哥。”
“这就是我们家十二年前的大家丑。”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依照自己老得发烂发酸的迂腐思想,认为陈胜强的教育方式完全没错。你们不思考自己的教育形式,不思考自己对于子女来说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更不思考子女自己自身的想法来源,只认为孩子做了错事,是孩子自己的错,丢了自己的脸。”
“陈胜强就是这样。”方谕说,“方真圆同样是这样。”
“这么多年,有人用精神病攻击我哥,也有人用更难以入耳的词攻击他。”
“但如果说起,我才是最大的那个精神病,我是那个开头,那个起始,那个病毒和发病源。”方谕说,“可毫无疑问,我的身价,比现场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贵。”
“对于我们的事,你们用荒唐、恶俗与恶心来形容。”
“可论起荒唐与恶俗,人类谁都免不了。人与人之间,有性的存在,可‘性’的本身,就被人说成恶俗。然而生命诞生于‘性’的行为,人们却将‘诞生’视为神圣,将降生的生命视为神圣。”
“什么神圣,什么干干净净。”
“所谓的干净,全都诞生于荒唐和恶俗,和精神病。”
“我也是精神病,”方谕说,“精神病万岁。”
“当然,这些事对你们来说,全都无所谓,相信已经有人在心里骂我是个蠢货。”方谕扫了一圈所有人,“但我还是要说。陈胜强,根本不配有任何悼词,他没有任何美名。”
“位于凤凰山上的墓碑,我已经砍碎,以后各位也不必前去悼念。陈胜强是毫无疑问的杀人犯,只是杀人未遂。”方谕说,“当然,这对你们之中的一些人来说,估计也无所谓。”
“那么,还有一件事。”
“峰润装修公司已经涉嫌合同诈骗罪,罪名已经成立,终审判决书已在上月下达。与此公司有或有过合作关系的公司,我将委托相关公司进行调查,并上报消费者协会,以及曝光在各大平台,相信以后你们的生意会完全做不起来。”
“有关商战,我自信比你们有经验的多。”
“相关判决书,请查询江城中级人民法院官方网站‘峰润公司方真圆合同诈骗案’,谢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一大半的人都坐不住了,瞬间都站了起来,“什么!?”的大叫声遍布场馆,又在富丽堂皇的展厅里余音绕梁,回响阵阵。
“以及,今天没有订饭菜给各位,请在前台领回今日上交的礼金,回家自己做饭。”方谕说,“还有,方真圆的话全部是胡言乱语。我就是喜欢我哥,我起的头,我是同性恋。”
“同性恋万岁。”
语毕,他把麦克风放了回去,拉起陈舷的手,理都不理,转头,径直从后门离开。
底下的人坐不住了,一窝蜂冲了上来。
守在台子周围的安保们一拥而上,挡住了他们。
“好!”
“漂亮!!”
陈舷听见不合时宜的叫好声,他转头望去,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后面,他高中时代的三个哥们大声欢呼叫好着,还跳起来,向他招着手。
尚铭不知怎么又哭了,红着眼睛看着他,歇斯底里张着大嘴,一直全力嘶喊着“说得好”,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手掌拍得脸都跟着狰狞,和十几岁时一样傻了吧唧,莫名其妙。
陈舷忽然也有点想哭,他笑着朝他摆摆手,跟着方谕跑进后门。
展厅后门是个库房,依着之前跟酒店事先通了气,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穿过纸箱,推开无数铁门。像他十九岁奋力奔跑那样,他们推开最后一道门,在江城冬天的灰天下,逃出生天。
跑出酒店,方谕拉着他气喘吁吁一会儿,然后又相视着笑了起来。
陈舷紧握住他的手,搓了搓,方谕手心里有道触感明显变得粗糙的疤痕。笑了一会儿,陈舷低下头,松开他的手。
他看见方谕手心里那道蜿蜒的长疤。
陈舷抬起手来:“举手。”
“嗯?”
“你举手,”陈舷说,“举手,小鱼。”
方谕不明所以,但乖乖举起手来,手心上一道疤痕触目惊心又十分明显,像被人砍了一刀。
陈舷也举起手,他手心里也有一道蜿蜒的疤,那是那天他试图拉开窗户时留下的。
他伸出手,和方谕在半空中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空中飘雪了,雪花落在他们之间,飘飘而落。
疤痕握着疤痕。
陈舷看着方谕,看着他柔和的凤眼,如同十七岁时在操场的那棵香樟树下,在监控照不到的地方,他们红着脸相望。
方谕,方谕。
重逢的代价太大,我们都鲜血淋漓。
但幸好,你也愿意为我流血。
如同我那时。
——劇終——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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