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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寂。
  死寂一片。
  唯有那残羹冷炙散发出的尴尬气氛围绕在众人之间。
  江愁余:“?”不是,她记得自己没吃几筷子啊。
  跟上来的湛玚转过脸,不忍直视,公孙水则是心虚笑笑:“……哈哈,手艺确实不错。”
  胥衡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审慎,伸向桌面,指尖并未触碰任何食物,只是悬在酱肘子上方寸许,轻轻点了点。
  “这菜,”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喜怒,“甚是丰盛。”
  江愁余“呵呵”尬笑两声,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坦然,声音异常清晰:“其实吧,也不是很好吃,”她默念三遍对不住厨娘,才讨好道:“还是你的手艺深得我心,要不你再做点?我给你烧火!”
  话一出口,湛玚和公孙水齐齐看向江愁余,前者嘴角抽动,后者眼里满是敬佩。
  胥衡也转身看她,语气很平静地问:“你还吃得下?”
  江愁余眨眨眼:“就等你这一顿。”
  胥衡无视其余三人,朝着指的灶台去,江愁余亦步亦趋。
  公孙水瞧着这场面彻底佩服,这就哄好了?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准备坐下来。
  湛玚不说话,径直拎着他往门外走,“待着作甚?”
  公孙水边踉跄着走,遗憾地想:“其实胥衡的手艺确实好,又可惜了,没能蹭上一顿。”
  ……
  厨房里灶膛冰冷,只有窗棂透进的暮光,厨娘手脚利落勤快,案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胥衡环视了一圈,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那手臂线条流畅,与这布满烟火气的厨房格格不入。
  他走向角落的面缸,掀开盖子,舀出雪白的面粉,哗啦一声倾倒在宽大的案板上。动作干净利落,接着是清水注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探入那团湿黏的面粉之中,揉捏、按压、反复折叠……面团在他掌心渐渐成型,由散乱变得光滑柔韧。
  江愁余倚在门框上,看得入神。
  只听得面团在案板上被揉压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噗、噗”轻响。
  她见缝插针,狠狠夸奖:“连面条都会做,不愧是少将军!”
  胥衡回道:“比不上你的酱肘子。”
  江愁余点头:“不过这些菜,我相信少将军肯定信手拈来。”
  胥衡揉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面团在他掌下被揉捏的力道,似乎微妙地加重了几分。
  那团面被擀成一张薄而匀称的大面皮。胥衡取过刀,刀光闪过,动作精准利落,细长的面条便如银丝般在他手下流淌出来。
  说是信誓旦旦帮着烧火,胥衡却还是没让江愁余动手,他蹲下身鼓捣,灶膛里燃起了火,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铁锅烧热,油花滋滋作响,几片切得极薄的腊肉被投下去,瞬间爆出浓郁的咸香。热水注入,白雾升腾。细长的面条被投入翻滚的清汤之中,不多时便散发出纯粹而朴实的麦香。
  江愁余安静看着,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那简单的面香,竟比方才的佳肴还要勾起馋虫。
  面很快盛出,两碗清汤,上面还卧着油亮的腊肉,撒着碧绿的葱花。胥衡将一碗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了另一碗。
  两人就站在灶房,江愁余将滚烫的面条送入口中,麦香混着腊肉的咸鲜在舌尖弥漫开,熨帖着空荡荡的肠胃,她吃得有些急,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慢些。”胥衡的声音传来,他放下面碗,片刻后拿着茶盏递过来。
  江愁余从面碗里抬起头,脸颊鼓鼓囊囊,接过一口饮尽。她看着对面的人,他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动作不疾不徐,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意。
  “胥衡。”她开口。
  “嗯?”他看向她。
  “我也很想你。”江愁余觉得,热恋期分开还是蛮考验人的忍耐力,平时还好,特别是刚才,静静看着他的脸,突然很想哭。
  “我知道。”胥衡看向她,眼角染上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亮晶晶的眼睛上方,心在想,对心悦之人怜爱应当是正常的吧。
  江愁余瞧他一眼,顶着红透的脸咳嗽两声:“你方才根本没吃味!吓我们作甚?”
  胥衡遂着心意直接抱住她,声音懒散:“虽然没吃味,但总归有些不舒服。”
  “而且京城确实不太平,小心为上,我到院外便见两三人在窥视。”
  江愁余干脆直接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环住腰身,含糊问道:“谁的人?”
  “不知,总归处理了。”胥衡伸手捏着她的后脖,似乎觉得好玩,又捏了两下。
  江愁余目光看着暮色,忽然天边烟花四起,难得的绚烂美景。
  是新的一年了!
  “新岁快乐——”在炸响的烟花爆竹声中,江愁余笑着道。
  接着便感觉胸膛震动,胥衡似乎也说了什么。
  江愁余贴紧他的唇边,耳畔传来一字一句:
  “我。”
  “爱。”
  “你。”
  第88章
  垣州的太守府,前厅里笑语喧天,杯盘叮当,廊下仆从们脚步匆匆,捧着食盒穿梭如织,整座府邸都沉浸在暖融融的酒香和喧闹里。
  八宝鸭油光红亮,清蒸鲥鱼鲜香四溢,各色冷盘热炒沿着花梨木长桌铺陈开来,暖阁里香气弥漫。黎文桐指尖在碗碟边缘轻轻滑过,目光一一扫过着每道菜的色香,又低声叮嘱身边侍立的丫鬟:“几位叔公族老面前,那坛陈年的金华酒该温上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太守同我的这一方只用上一杯。”年关事忙,又因着北疆战乱,不少流民来了垣州,孟还青整日呆在官衙理事,不慎染上风寒,便不好再饮酒。
  孟还青知晓她的意思,嘴角笑意更甚。
  婢女如同流水沿着两列奉上,黎文桐站起身以手中酒恭祝道:“幸有各位叔公族老想助,垣州才能安稳一方,谨以此杯谢过长辈们。”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而在座的族老也没有自恃辈分,同样起身答道:“愿垣州安稳,天下太平”,目光含着赞许与肯定——这偌大府邸的年节体面以及民生皆是这位太守夫人在打点。
  待到众人酒酣耳热,珍馐渐空,席间杯盘狼藉时,孟还青也被幕僚唤去议事,黎文桐用象牙箸轻点着胭脂米,象征性地略动了几箸,便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了满桌佳肴,落向窗外幽邃的庭院。她悄然离席,脚步轻缓无声,穿过花厅与回廊,缓缓叹了一口气,贴身丫鬟捧着狐裘欲跟上来,却被她一个无声的手势止住了脚步。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她只提了一盏素白绢面的小灯笼,孤身朝着祠堂走去。
  到了西北侧的祠堂,她伸手推门,“吱呀”一声涩响,门内烛光幽微,影影绰绰地勾勒着上方层层叠叠的孟家祖先牌位,香烛燃烧的气味嗅得发闷,静得只能能听见自己衣袂拂过地面的窸窣轻响,还有烛花偶然爆开的细微噼啪。
  她反手阖上门,缓步上前,将灯笼搁在供桌一角,先是取了三支线香对着诸多牌位行礼,见所供奉的瓜果新鲜,便沉默去了祠堂右侧的耳房。
  此处的微光映亮了唯一的那块檀木灵牌——舍妹张朔雁之灵位。
  她还记得收到孟别湘来信时,整个人愣怔了许久,孟还青担忧她的身体,毕竟才生产不久,始终寸步不离。
  黎文桐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日晨光初绽时才开口道:“我想为她立灵位。”随后又道:“不是在黎家。”
  张朔雁一辈子都想逃离黎家,她不想她死后还困住那里。
  于是孟还青便在祠堂的耳房为张朔雁立了灵位。
  黎文桐终于才松开将那捏了一夜带着折痕的信纸,指腹沿着折痕抚过,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凸起,指尖便毫无预兆地滑了一下。
  “嘶啦——”
  一道细小却无比刺耳的裂帛声,在过分寂静的屋里骤然响起,清晰得惊心。指尖下,那纸页被划开一道突兀的、歪斜的口子。裂痕刚好将“……力战……殉国……”四字一分为二。
  眼下在这灵位前,黎文桐终于回过神,往炭盆中添着纸钱,升腾起的光焰在眼底灼烧,将灵牌上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炭火吞噬纸屑的噼啪声里,“阿雁……”她终于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原来……这就是等不到你回家的意思。”
  话音散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回响。耳房里只有炭盆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却再也不会有人嘴上说着戳心窝子的话,实则眼睛红得比谁都快。
  从张朔雁离开垣州那一刻,她开始后悔,话说得太重,甚至在想,若是那时她拼命也压着她出嫁,是否如今她还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