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擦汗的手一僵,林锦华问:“乖宝这是怎么了?可是他又做了惹你生气的事,跟娘说说?”
“不是他啦……不对,就是他!”在来的路上,谢瑾宁满脑子想的都是把谢竹是私生子的事告诉娘亲,但话到临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娘亲要是知道了爹背着她在外面跟别人有了孩子,或许还养了个外室,以她那温柔的性子,定会伤心欲绝的。
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含糊道:“哎呀娘你别问了,就听宁儿的话,把他赶出去嘛,宁儿一点都不喜欢他。”
娘亲是最疼他的,向来都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谢瑾宁想,这次也不例外。
林锦华细细将他额前的汗擦净,柔声道:“娘知道前些阵子你和他闹了些不愉快,乖宝受委屈了是不是?”
谢瑾宁险些将头点掉,长睫扑扇眼眸亮晶晶盯着林锦华,就等她说出口。
怎料她话锋一转,“只是那孩子性子冷,不善于人交往,乖宝且等着,过段时间你们熟悉了,我让他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谁要和他熟悉啊!”
谢瑾宁错愕出声,又凑到林锦华身侧,将头靠在她肩头蹭蹭,撒起娇来:“我不管,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跟他待一个府里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娘,你说,他是不是克宁儿啊。”
“胡说什么?”林锦华垂眸敛下异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怎么还不松口啊,难道真的要告诉她真相吗?
谢瑾宁咬着唇纠结,决定先退一步,道:“娘你最疼宁儿了,你就大发慈悲,把他赶…不,送出谢府嘛,他就是个旁支,我们谢家在京城还有好几处房产,随便拿一个让他搬过去也足够了。”
只要出府了,一切都好说。
但仍是未能成功。
最后谢瑾宁气也发了,娇也撒了,好赖话说尽,林锦华也未表态。
女人嗓音温柔宠溺,一如既往,她轻轻叹了口气:“乖宝,虽然不知你为何如此执着,娘亲也不多问了,这件事我们过几日再议好吗?”
还过几天,再待一日恐怕谢竹都要翻身做主,压在他脑袋上了!
愤愤起身时,谢瑾宁的嘴撅得都快能挂油壶了,他避开林锦华来拉他的手,带着一腔闷气走了。
那是娘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回院途中,谢瑾宁越想越心烦意乱,恰好一队巡逻的护卫朝他问好,他灵机一动,干脆假借林锦华的命令,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竹阁,准备趁着谢擎和谢昭明不在,来一场先斩后奏,无论如何都要让谢竹滚出谢家。
没想到如意算盘落了空,人还未至,就被正好归家的谢擎抓了个正着。询问缘由后,谢擎当即冷了脸,不顾解释,吩咐下人将他禁足在院中。
禁足!整整五天!
谢瑾宁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受过如此重罚。
禁足第一日,谢瑾宁试图翻墙出去,被阿和与几名小厮搭人梯送上墙头,怎料刚往下看了一眼就被吓得愣住,恐高眩晕,差点一头栽下去,失败。
当天下午,院内全部小厮被驱赶出院。
禁足第二日,他换上丫鬟的衣裳,试图借着送换洗衣服的时机混入其中,但刚出院门就被眼尖的护卫撞破,再次失败。
连照顾他起居的贴身丫鬟也没放过。
这次,锦苑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瑾宁哭过也闹过,屋内的瓷器珍宝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还绝过食,虽然只坚持了半天就撑不住了,也没能改变被禁锢住自由的状况。
出不去,屋内也凌乱得无从下脚,他只好转移目的地来到院中。
躺了一个时辰,差点睡着的谢瑾宁倏地坐起身。
今天都第三天了,居然没一个人来哄他!
一个人,都没有!
将账全算在谢竹头上,谢瑾宁将书一把摔在地上,“臭谢竹,面瘫脸,王八蛋!”
他才不要这个人当他的兄弟!
还嫌不够,他在院中左看看右看看,目光移至墙角对着的练功木人上——那是他某日心血来潮,想学着戏文里的内容练功时叫人买来的,可惜兴趣也只持续了两日,就被他命人塞进了杂物屋内。
许是趁前几日天气晴朗,仆从搬出来晒,还未收回去。
他走过去,将其当成谢竹,对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肩胛那处的伤还未经处理,牵引着泛起丝缕疼痛,每一拳都挥得呲牙咧嘴。
化疼痛为愤怒,谢瑾宁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把自己累得个气喘吁吁,面色潮红,看上去倒是更精神了些。
发带不知何时掉落,满头青丝如瀑般坠下,几缕被风吹着刮过鼻尖,痒得谢瑾宁耸耸鼻背,打了个喷嚏,眸中顿时被水雾充盈。
他不耐烦地随手拢了一把,四处寻找发带的踪迹。
正是春日,翠草长势大好,郁郁葱葱,墨绿色的发带如石沉大海,没了踪迹,谢瑾宁左看右看都没找到。
他皱皱眉头,这才想起刚刚挥拳时,手臂好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许是那一下正好将发带挥远了。
“下次不要这种颜色了。”
谢瑾宁不想回房重新拿一根,他叉着腰抱怨了着,又走了几步仔细寻找,终于在靠近墙角处眼尖地看到了发带一角。
他蹲下身,葱白指尖小心拨开草叶,捧起那块玉,轻轻吹掉上面粘着的泥土,正准备往头上系,眼尾却被一抹光晃到。
谢瑾宁转眼望去,只见墙角处被草蔓遮盖的地方隐隐透出光点,似是一个洞口。
他眼神一亮。
*
与此同时,谢家宗祠。
莲花烛台上的香烛依次被点燃,烛火映照在紫檀为底的一众排位上,放眼望去,“谢氏”二字仿佛闪着金茫。
谢擎拿起一炷香,引燃拜了三拜,插入正中央的香炉中后,转身站至一旁。
谢昭明如法炮制,站在谢擎身侧,在看到母亲身后的身影时,他嘴唇动了动,似有未尽之言,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厚重幔布遮挡住窗外天光,也吸收了声音,烟火袅袅,针落可闻的堂内,一时之间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林锦华今日打扮得格外庄重,墨玉金钗,深褐缎裙,黛眉朱唇,将她保养良好得恍若二八年岁的面容衬出几分华贵雍容,一改往日的恬淡温柔。
厚重妆粉遮盖她眼角突增的细纹,她眼眶泛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接过谢昭明递来的细香。
堂中依旧静默无言。
仿佛今日并不是谢竹认祖归宗,添入族谱的大好时日,而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祭拜。
待她拜过将香插入炉中,站在阴影中的人影动了。
供桌前还摆着几个蒲团,少年缓步上前,掀起衣袍就要跪下,刚屈膝,背对牌位的谢擎突然开口:“你真的想好了吗?”
声音并不大,却似石破天惊,打破了屋内沉重到几乎化作实质的宁静,谢竹微愣,随即站直身体,与谢擎对视。
这是他的生身父亲。
黑曜双眸映照着烛火,微黄光芒下,少年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委屈与难受,平静得恍若一潭死水。
林锦华看着他那温养数日后愈发相近的面容轮廓,情绪一时难以自抑,蓦地哽咽出声。
短短数日,谢府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破。
在这之前,谢家人从未想过,他们从玉雪团子养到翩翩少年、精心呵护宠爱了整整十六岁的孩子,竟然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而他们的亲子,在相隔万里的贫穷村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成人,又长途跋涉来到他们面前,还……
出奇的懂事与优秀。
只是,种种因素下,谢家并不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对外只会宣布谢竹是流落在外的谢家三少爷,现已找回。
而且不久后,他将代替谢瑾宁,承应圣诏。
人心皆是肉长,说他们偏心也好,自私也好,这一场亲情与血缘的博弈,结果早已昭然若揭。
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林锦华颤抖着唇:“孩子,你受苦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你……”
还没说完,她却像是被少年眼中的火光烫到,自觉亏欠地别过头,鲜红唇瓣抿成细线,不忍再看。
最先插入的那炷香即将燃至一半,谢昭明英挺的眉宇蹙起,沉声道:“天色不早了。”
是在催促。
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谢竹唇角微不可闻地勾起。
该说他不愧是谢家的亲生骨肉吗,骨子里的冷漠如出一辙。
怨吗,自是怨过,怨将他换走、又在濒死之际留下口信的母亲,怨早知道真相,却一直隐瞒不告诉他,最后将全部身家塞给自己作为路费的父亲,怨眼前满脸歉疚,将他“受苦”挂在唇边,却并未给他反悔余地的谢家三人。
但这些情绪不过寥寥数日便烟消云散,因为他很小便知道,无论出身如何,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