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吾水珍应下后,吾掠就背着蒋宜周走了。
吾水珍站在台阶下,看着他的背影朝着樟树下走去,开始还能看到一点光亮,拐到田间路上后,就不见了。
她神情凝重地站了会儿,才转身进了院子。
散场时人多,蒋宜周还算老实地给吾掠照路,等到周围没人了,吾掠的半长发蹭得他脸颊发痒,他便任性地收回举着手电筒的手,把光照着吾掠的后脑勺,掰开他的头发细看。
半晌,得出结论:“你头发好多,以后肯定不用担心秃头。”
吾掠就任凭他在脑袋上翻来翻去。
“以前长头发的时候该给你编个辫子的,试试草原异域风格,应该也很帅气。”蒋宜周叹气,“可惜现在剪掉了。”
以前巴不得他剪掉,现在真剪了,又开始怀念起来,吾掠不由笑了,反问:“难道剪了变丑了?”
谁知蒋宜周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趴在他耳边,像是害羞又像生怕被被人听到,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悄悄话:“不丑,现在……特别好看!”
酒精果然会使人坦诚,会控制不住地吐露一些平时藏在心底不敢说的极限词汇,但蒋宜周好歹知道夸人不能太直白,所以这是他绞尽脑汁之后终于想到的委婉答案。
吾掠没说话,只是把他又往上颠了颠。
今晚是一弯弦月,田野间不甚明亮,蒋宜周玩了会儿手电筒,终究怕他哥摔着,乖乖地照向前路。
饮酒后似乎连捕捉外界声音的能力都随之迟钝,蒋宜周耳边除了稻田里的蛙鸣虫啁,只剩下吾掠的呼吸声。
他抱着吾掠的脖子,喃喃:“好安静啊,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吾掠偏了偏头,道:“太紧了,勒死我的话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蒋宜周听话地松开一些,抱怨:“你干嘛要说这种吓人的话。”
“不说了。”
沉默地走了会儿,吾掠突然开口:“手上的表什么时候买的?”
蒋宜周都差点忘了这表,闻言晃晃手腕,感受着表带的束缚,答道:“肖在渝送的。”
吾掠脚步微顿:“很喜欢?”
“哪有。”蒋宜周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只是为了看时间方便,以后我送别的礼物还他。”
吾掠声音很轻:“你们两个和好了?”
“没。下午刚吵过一架。”这么说着,蒋宜周就想起他们为什么吵架,想到肖在渝断定他喜欢吾掠,还让他一起离开这儿。
吾掠问:“吵什么?”
“吵一些脱衣服啊、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酒劲上头,没有理智把门,说出口的话不过脑子,“还说让我喜欢他,要我跟他走……反正烦死了。”
或许是背得久了,吾掠的呼吸有了起伏:“那你会跟他走吗?”
“才不会。”蒋宜周蹭蹭他的脖子,舒服地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好好打手电筒,只好打叠起精神,瞪向前方,“我是来找你的,为什么要跟他走?”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吾掠不由笑起来,道:“希望你清醒后还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现在就很清醒。”蒋宜周斩钉截铁地宣告。
“嗯,你很清醒。看来舅舅的酿酒技术退步了,下次不喝他的酒了。”吾掠似是赞同,可是话语的内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蒋宜周不由迷茫起来,酒精放大了这一份迷茫,道:“你舅舅不喜欢我。”
这跳跃的话题令吾掠一怔,托着蒋宜周膝弯的手指略略收紧,而后他眼神冷静地注视着前方,若无其事地安慰:“很多人喜欢你,他不喜欢你也没关系。”
蒋宜周伤感道:“他是因为你才不喜欢我的。”
吾掠道:“我喜欢你就行,别管他喜不喜欢。”
农家自酿的谷酒香气绵长,原本带来心旷神怡的体验,却因为聊起的话题,勾起这一阵子都盘旋在蒋宜周心头的纠结。
“你也不该喜欢我。”伴随着酒意,蒋宜周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爸爸更不该喜欢我,他应该喜欢你,你也应该喜欢你自己。我不值得,我是个强盗。”
吾掠失笑:“你是强盗,那我是什么?”
蒋宜周费力地思索着,最终失落地得出结论:“你是被强盗抢走东西的人。”
吾掠顺着他的话道:“那正好,你是强盗,我是被抢的,你是弟弟,我是哥哥,正好和解了。”
背上的人一言不发,把脸埋在他后颈处,只有手电筒的光仍随着脚步一晃一晃,悠悠地照亮前路。
过了很久,吾掠感觉后颈处一片潮热,他心中微动,轻声问:“怎么了?”
蒋宜周无声地摇了摇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哑着声音道:“你个傻子,我才不是你弟弟。”
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感觉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羞耻和压抑。
他将额头抵在吾掠后颈骨的位置,薄薄的皮肉下几乎可触的坚硬骨骼,健康而可靠。
没有爸爸,吾掠一个人也长大成如今的模样了。
只是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来,他受了多少苦呢?
蒋宜周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那句话之后,吾掠随即沉默下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的位置,阿财闻声而至,一如往常四肢欢快地奔跑着,热烈地迎接着主人归来,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异常。
蒋宜周吸了吸鼻子,重复好几分钟前的话:“我才不是你弟弟。我抢走了你的爸爸,我还是骗子,骗来了你的真心,还要继续骗更多的东西。”
他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打湿了面庞,浸湿了吾掠的肩头。
两个人类都没有回应它,土狗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原地站了会儿,四处望了望,确定没有坏人,尾巴不动了,安静地跟随在主人身后回家。
进了院门后,吾掠把蒋宜周放下。
月光晦暗,院中的树木和房屋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吾掠低头,注视着蒋宜周的脸。
一路上蒋宜周都只是安静地哭着,此时感觉到夜色中的目光,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占尽了便宜,还要继续欺负你,以后你肯定恨我恨得要死,巴不得我从此消失才好。所以我之前就说,我们应该分道扬镳,划清界限,谁也别理谁,这样你才能过上好日子……”
他这段话说得磕磕绊绊,吾掠抬手,指腹抹去他脸上的一片潮湿,轻声道:“没有恨你,不希望你消失,更不会不理你。”
第54章
蒋宜周哪里会信,继续埋头掉眼泪:“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么说。我就是个无能的烂人,注定要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这也办不好,那也做不到,只知道坐享其成,除了花家里的用家里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吾掠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他们的身高差距,让蒋宜周的脸得以枕在他的肩头,在感觉到被拥抱的热意后的三秒钟,蒋宜周才迟钝地意识到被吾掠抱住了。
他的思维停顿,一时间想不起前一刻在做什么想什么,头脑中唯有一片水蒸气般的茫然。
环抱着他的手臂结实修长,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叫人心底浮上一种奇异的温暖的信赖和依恋,让他相信吾掠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值得信任。
不会讨厌他,不会恨他,更不会不理他。
鼻尖是吾掠身上淡淡的汗味,他干了一天的活,刚才还背着蒋宜周走那么远的路回家。
蒋宜周并没有觉得这味道难闻,相反,他几乎迷恋上了这种味道。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可以比酒更浓冽,更让他醉醺醺的。
这让他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无序。
夏日炎热,他们都只穿着短袖,随着体温和热气的传导,再抱下去蒋宜周怀疑自己要融化掉。
他依依不舍地挣脱开吾掠的怀抱,小声嘟哝:“怎么突然抱我?”
吾掠再次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确认没有再次一片潮湿,道:“因为我担心,如果问过再抱,你可能会拒绝,然后再说一堆贬低自己的话。”
他那根本不是贬低自己,全都是实话,而且,他……应该、大概率也不会拒绝。
蒋宜周头脑发热,忽然捉住脸侧的手,那手掌修长宽厚,指腹的触感粗糙,却让他恋恋不想松开。
他偷偷抬头去看,然而月光太暗了,吾掠又低头注视着他,脸上被阴影罩住,看不见此刻神情。
蒋宜周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得向肖在渝道歉,根本不是对方思想龌龊。
他可能……真的,喜欢上吾掠了。
他不禁喃喃:“肖在渝没说错,他真的能看到人身上的气质……”
这无厘头的一句话,让一向淡漠的吾掠也忍不住发出了疑问:“什么?”
对此,蒋宜周逃避解释,扑进吾掠怀里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