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凉听不懂,他想了想,把腰牌、虎符全给祁纠,又从怀里翻出一摞银票,给触手可及的妖物:“还亲。”
“亲。”祁纠拢着他的背,轻轻拍,“亲九万九千九百次。”
郁云凉愣了下。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治伤可能要阳气,要阳气可能要做的乱七八糟的事郁督公不太懂细节,又盲目自信,觉得亲成这样,肯定算是做了。
说好了,让他死在这时候,都说妖食人,吃了他也好,吞噬精气也好,都不错。
没说要亲这么多。
妖物看起来有点困惑:“不行?”
郁云凉觉得不对,但找不出问题,慢慢驱动麻木心神,极力思索。
他想得太久,久到妖物闲极无聊,带着他轻易掠过平日森严的高高宫墙,去逛夜色,逛热闹坊市,逛车水马龙。
京城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宫外只知道有个杀人如麻、权势滔天的郁督公,没人见过,不知长什么样,猜测多半青面獠牙凶恶无比。
于是没人认出郁云凉。
街头巷尾乱绕、看见什么都阔气买下来的,也只是意外坠马伤了手臂,披着衣袍引人瞩目的俊逸郎君,和他怀里揽着的漂亮小倌。
郁云凉回过神时,已经换了身格外精神的鸦青色云锦直裰,嘴里咬着糖葫芦,鬓边簪着真芍药花,腰间坠着苏绣荷包,左手拿着糖画,右手提着花灯。
肚子里还有两块蜜饯、三枚酥饼、一颗枇杷、五瓣酸掉牙的橘子。
有了银票、装成富家公子大摇大摆闲散乱逛的妖物格外逍遥,手里抛着半个青桔子,被酒楼伙计热情的招揽吸引,准备带着他去不醉不归。
郁云凉:“”
察觉到怀中力道,妖物停下脚步,低头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了?”
吃不下了。
郁云凉咬碎糖葫芦,尽力吞下去,撑得胃疼:“说好的。”
妖物问:“不给喝酒?”
不给。
郁云凉攥了下掌心,不去看绣着并蒂莲纹的衣摆,喉咙动了几次,低声说:“说好的”
大乌鸦翅膀疼,按着胳膊,靠着酒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奄奄一息走不动。
郁云凉:“”
祁纠拉上碎瓦片作证:“和人一起喝酒,对月小酌,有利伤势康复。”
郁云凉觉得平平无奇大乌鸦在驴他,但没有证据,人妖殊途,怎么能让妖物的伤快些恢复痊愈,人间医书说了不管用。
不管用,于是祁纠说了算:“喝一杯?陪陪我。”
郁云凉的躯壳又不理会心神,自行迈开腿,被牵着走进酒楼,跟着祁纠坐进临街的好位置。
躯壳黏在祁纠身边不走,乖乖被灌酒,乖乖蜷膝仰头,迎上覆落的吻。
他的心神尚在挣扎,断断续续问:“这次也不行?”
他还是想要匕首。
他还是觉得,以后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郁云凉去摸那个匕首变的银簪子,还没碰到,就被温暖的掌心拢住,引着他一点点把僵硬的手指松开。
“不行。”妖物柔声说,“近一点儿,狼崽子,藏进来。”
郁云凉还不熟悉这个称呼,仰起脸,黑眼睛茫然地看祁纠,醉后的水汽涌上来:“谁?”
祁纠领着他看,这里没有别人:“是叫你。”
郁云凉酒量并不好,咬字含混吃力,慢慢学舌:“叫我。”
“答应。”祁纠摸摸他的耳朵,继续教他应声,“说‘嗯’。”
郁云凉答应:“嗯。”
苍白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笑意,星星点点,让权倾朝野的郁督公仿佛变回少年,变回看不尽的巍巍宫墙下,做梦被摸脑袋的小公公。
黑眼睛追着祁纠,怕叫的人听不见,郁云凉重复:“嗯。”
“狼崽子。”郁云凉自己叫自己,自己答应,“嗯。”
郁云凉:“嗯。”
他不知道胸口为什么痛,痛得眼前发黑、额头冒汗,喘不上气,在白茫茫里看见等着他的怀抱。
“藏进来。”祁纠轻声哄他,“藏好就不疼了。”
郁云凉的躯壳手脚并用,爬进温暖的怀抱里,发着抖藏好,看见祁纠洇出血色的伤臂,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把脸贴上去。
心神迟缓地追上来,没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意见。
那么就贴着。
郁云凉问:“藏好了吗?”
祁纠帮他盖上衣袖,轻抚绷紧的脊背:“藏好了。”
郁云凉抱着他受伤的胳膊:“还疼吗?”
这次妖物答得没那么快,祁纠低头,拢着脸色苍白的郁云凉,亲那双茫然的黑眼睛。
“疼。”祁纠轻声说,“要每天抱着,贴着,有人亲一会儿,才能不疼。”
祁纠说:“还要收集眼泪入药,现哭的那种。”
郁云凉想不明白:“当妖怪好难。”
“是啊。”祁纠抱着他,轻轻晃,“疼,小公公。”
郁云凉离他更近,把胳膊抱得更稳妥、贴得更严丝合缝,仰头应和点水的轻吻,他还在犯愁怎么给祁纠弄眼泪,用不用找几个大官抄家流放溺进那片琥珀色时,才知道没这么麻烦。
止不住的水汽汹涌,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他的四肢百骸榨干。
郁云凉攥着祁纠的袖子,悸栗颤抖,大口大口喘气,新衣服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其实叫郁督公很是心疼。
但没更好的办法,这会儿顾不上了。
顾不上了。
他养了只怕疼的乌鸦。
第177章 我不死
郁督公不对劲。
所有人都这么说, 毕竟不对劲得实在明显。通常情况下,郁云凉不会误早朝,不会提早走, 不会戴簪、不配玉饰荷包、不穿新衣裳。
不会夜宿酒楼,喝酒到天亮,再去买最早开门的那家甜汤。
有私下里消息灵通的,说郁督公在酒楼包了个漂亮小倌,紧接着就有更灵通的, 斥之为一派胡言。
眼睛看不清?一掷千金的潇洒郎君不是京城人士, 据说风流落拓意气飞扬, 倒是近期闺阁属意第一名。
郁督公哪里包了小倌,郁督公才是那个小倌。
郁云凉推开家门,放下手里冒着热气的甜汤,被暖融灯火裹住。
赖在郁督公家的妖物很逍遥,随手拿着本书, 又不看,闭着眼靠在躺椅里摇摇晃晃。郁云凉看见那道影子, 眼睛就微微弯了下, 慢慢走过去。
他这些天在跟着妖物学笑,学得不太快,但总有进展。
妖物是这么说的祁纠说, 他们这种大乌鸦, 受了伤本来就难受,倘若老看见人愁眉苦脸, 心情不佳, 伤就跟着重;看见人笑, 身心舒畅, 就好得快。
郁云凉觉得大乌鸦驴他,所以叛逆,每天只练三百三十三次。
郁云凉轻手轻脚,走到躺椅边,看一会儿裹着毯子睡得舒舒服服的妖物,也觉得舒服,转身向外走。
迈出两步,被碎瓦片蹦起来绊个跟头。
郁云凉脚下站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了下,眼前天地倒转变换,落进柔软墨羽絮成的巢穴里,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装睡的大乌鸦笑吟吟,单手揽着他,抱在怀里晃一晃:“忙不忙?”
郁云凉并没什么忙的事。
朝堂就是朝堂,汲汲营营,每天都那样。
为数不多的新鲜事,大概是开始有和尚道士除妖师闻着味来,说妖物潜入京城、藏在宫中,妖力强悍凶恶异常。
郁云凉胆大包天,伸手捉住凶恶妖物的一缕头发,扯了扯。
这事用不着他和祁纠说,那些“神通广大”的除妖师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放肆宣称如何诛杀妖邪的时候,大乌鸦就懒洋洋停在殿角上晒太阳。
晒太阳也不老实,就一边翅膀能动弹自如,还要放肆到比划影子变来变去地逗郁小公公。
“妖力强悍。”郁督公哑声重复,“凶恶异常。”
琥珀色的眼睛笑出来,祁纠挺有理有据,举起这么多天还没见好的半边胳膊:“不强。”
郁云凉也觉得不强,大乌鸦在殿角蹲一天,居然能把自己的腿蹲麻,要郁督公趁着月黑风高爬上房顶亲自去救。
祁纠伤着的左臂被握住,郁云凉的力道控制得仔细,轻轻牵扯,一点一点拉向自己,小心解开已经缠得不错的绷带,低头检查伤口。
“这里。”祁纠指给他看,“长好了一点,还有这。”
郁云凉蹙眉:“好慢。”
“妖就是这样。”祁纠把今晚翻的书给他看,“伤好得慢,但命硬,还长。”
郁云凉接过那本京城书铺不敢卖的志怪小说,翻了几页,看着满纸的“鸳鸯绣被翻红浪”、“春逗酥融绵雨膏”:“”
祁纠:“”
祁纠:“前两页。”
这本书是系统刚买回来的,初版头刊,油墨还新,祁纠刚翻了两页,就听见郁小公公进院门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