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冲撞大人,只是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过简单检查一二。”
谢璇衣维持着客气的表情,心跳却不自觉加速,“本官也要……”
“你们要搜的人是我,”官鹤打断了谢璇衣的斡旋,侧眸瞥了他一眼,第一次用散漫又不屑的语气说话,“找这个吗?”
他指尖赫然夹着一只草编娃娃,外形潦草,用细细的红线捆着,表情似哭似笑。
那侍卫赫然变了脸色,咬肌不觉绷紧,手中长枪顿时前探,押在官鹤身前,“拿下他!”
官鹤却嗤笑一声,向后一仰,三两步撤出去,“都是天牢里那位的意思,抓我,未免太不客气。”
侍卫没想到他如此大胆,顿时个个瞪圆了眼,追了过去。
也无人再顾得谢璇衣一行人。
唯独谢璇衣面色一沉,探像腰间织金小袋。早已经空空如也。
大概是方才对峙时对方所做。
女人也是眼睁睁看着谢璇衣烧掉证据,此刻又众目睽睽之下,连泄愤都几乎不可能,吃了个哑巴亏,不甘心地啐了口吐沫,“呸”了声,恨恨地飞身撤离。
毕竟沈老爷落在他们手里,倒不算一无所获。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个谢璇衣。
脚步轻巧,踏地时沙子摩擦微微作响,轻盈非常。
女人在他身后抱拳,红白色劲装猎猎,皮质的包边染了些血渍,干涸后微微发黑。
“已经按您的吩咐,搜集到证据呈交回暗卫,另外……”
阕梅顿了顿,一向冷冰冰的声音里多了些犹豫,“属下在后院拦下了夫人。”
夫人?
谢璇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身盯着阕梅遮住的下半张脸。
“是兰娘,沈……沈大人的生母。”
她悄悄抬头看谢璇衣,见对方盯着自己,立即把头低了回去。
“您有何吩咐吗?”
大概会让自己杀了她吧。阕梅心里嘀嘀咕咕。
“你找几个你的兄弟姐妹,找一处旅店暂时安置下来,若有人问起,说是远房一位婶婶便是。”
谢璇衣似乎看透她心里所想,不觉想笑。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恨的是沈适忻,为什么要同他母亲计较,等过些日子平静些再送她走就行。”
“他作的孽,凭什么要无辜之人偿还?”
谢璇衣这句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去吧,别再跟着我。”他摆了摆手,见小厮寻来,连忙打发阕梅离开。
小厮见谢璇衣平平安安,顿时松了口气,惨白的面色才有了几分人气儿。
谢璇衣装作心绪不宁,被小厮指回旅店休息。
后几日,果然有人来查办沈家,抄检不少地契田契,多数回到百姓流民的手里。
谢璇衣索性从这件事里隐身。
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淮南晃悠一月有余,回到帝京时已是初春,嫩柳抽条,只是街上仍然不复先前繁华。
他曾经吃过馄饨的铺子,老板也不知去了何处,铺面伶仃的小凳瘸着腿,落了一层薄灰,凳面上刀砍的痕迹深邃。
明明是明媚的季节,却处处透着死气,谢璇衣在马车里,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
他说不出这种怪异的感觉,只是询问过系统,这不算异常数据的捕捉范围,便也作罢了。
直到进宫。
这一次进宫,场所依然是他睁眼时的宫殿,偏僻荒芜。
赭石色衣袍的暗卫领他寻路,一路上一言不发。
皇帝依然端坐在重重垂怜之后,看不清身形。
喂他药丸的女人双手合拢,恬静地站在幕前,黑衣如故,金红色面帘一晃不晃。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
皇帝的声音比先前沧桑不少,显然这一月令他心力交瘁。
他等到谢璇衣跪地叩首,才开口。
没有命令,后者自不敢抬头,声音隔着身子微微发闷。
“属下,不知。”
他淮南之行无功无过,照理说皇帝连搭理他都不该才对。
“不知?”皇帝冷哼一声,猛然挥袖,一封奏折落地声清脆如惊雷,殿中回响阵阵,一时不绝。
“你做了什么,开阳俱已整理呈上。以身涉险,整个北斗被你做了赌注。你当朕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
谢璇衣当即便皱了眉。
皇帝的话太含糊,他甚至猜不到自己有什么话柄落在了开阳手里。
“属下自请领罚。”
事已至此,皇帝深信不疑,他再说什么都多余。
皇帝却已经疲于此事。
最后的责罚不轻不重,软禁院中四月。
看似无关痛痒,却严重影响谢璇衣的进度。被开阳摆了一道,他也不得不认栽。
只是……他也更猜不透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往日那些惯用的人手全部被收回,此时身边能调动的,也只剩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阕梅几人。
场面不禁有些荒谬。
他最恨的人留给他一双臂膀,倒真是命运弄人。
受谢璇衣的命令,几人优先保全自身,不准出现。
院内的下人悄无声息地变了些,显然是来盯梢的人手,谢璇衣平日里无非是和系统对话,也落不下什么把柄,自然不在意。
更何况,他禁足来得蹊跷,皇帝明面上给不出什么好理由,不过以“品行不端”堪堪唬人。多数人自然是不信,对他更是格外好奇。
那些下人更不可能对他下手。
尽管被迫休假,谢璇衣依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持续了十天,他丢出的石子成功砸中了暗处的不速之客。
“阕梅,我说过什么来着。”
谢璇衣盯着石子掉下来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第三次了,事不过三。”
阕梅被人抓包,悻悻从树上跳下来,趁夜色深浓,借着花木遮住身形。
她动作不比先前灵活,落地时更是偏了重心,看起来像是右腿先前挂了彩。
“属下是……是担心您安慰,才这么做的,请您责罚。”
她摸了摸鼻头,指尖上狰狞的伤口刚刚结痂,在少女指上薄茧间格外突兀。
谢璇衣明显不信,不为所动。
“是你担心我?你闯了几次天牢,你手上的伤比我更清楚。”
谎言被戳穿,阕梅心虚地扭过头去,彻底无话可说。
谢璇衣没有先前的好态度,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你的信签,现在可不是在沈适忻手里了吧。”
“你要为我效力,不得怀念旧主,莫非你的师父没教过你?”
“我不管从前,从今日起,你找他,可以,别让我知晓。”
“若是你还借着他的命令来窥探,我也会杀了你。”
他声音冷下去,语气里含着威胁。
阕梅见他当真动怒,跪地低声道了句“属下知错。”
她当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这番对话被当事人亲自传到了沈适忻耳中。
曾经运筹帷幄的男人,如今眼里写满寂寥。
阕梅不忍心看,匆匆从他手上狰狞的刀伤别开视线。
她也是个脑子蠢的,怎么敢把刀留给沈适忻。
“他当真这么说?”
沈适忻压着嗓子咳了两声。
阕梅裹在兜帽里的头点了点。
换来前者很轻很轻的一句叹息。
“你别再找我了,”沈适忻站起来比她高了一头有余,阕梅需要抬头才能看他,这个角度很陌生,“你去,听他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全自己,保全他。”
阕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天牢里的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刺得她几乎要落泪,“那您呢?”
“我?”他用气音笑了笑,低头看着指上红肿的伤口,眼神里令人心惊的眷恋浓得化不开,“你当我已经死在天牢里,不必为我立冢。”
或许是还真有忠心属下打点一二,沈适忻这几日过得没那么狼狈,甚至换了身还看得过去的干净衣物。
一身素白衣袍上,血渍浅淡。
在沈适忻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个瞬息里,他似乎已经和当年的谢璇衣越发像了。
“既然是他要我死,那我又该有什么怨言?”
沈适忻张开手掌,将指根上的银圈贴近唇边,梦呓一般游离。
“阕梅,我当真希望我早些死去。”
“不是诅咒,是恨,恨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十七岁。”
他若是死得早些,大概便不会遇到谢璇衣,那时候他就飘在冥水上,趁着鬼门关开,偷偷回来看看他。
看看自己不在,他过得会有多好。
从一开始,什么都错了,他不是执子之人,他是黑白之间的死棋。
他满盘皆输,无药可救。
直到现在的每一刻,都是炼狱一般的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