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显然,被皇帝软禁这种场面也是系统没预料到的。
经过谢璇衣格外艰难的一番争取,系统终于宽容了下限。
现在他只需要修补80%的bug就够了,其他的……他的积分应该管够。
在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慢慢习惯那些窥探的视线,白天侍弄花草,夜里偶尔听听阕梅一行人传来的讯息。
三个月,他种的蔷薇花慢慢爬上架子,兰草生长又枯死,被系统吐槽着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被无可奈何的细作暗中照顾起来。
某一处篱墙影影绰绰,隔着能远远瞧见些草木,从树梢微绿到花团锦簇。
论季节该是初夏了。
十五天一见,这是谢璇衣那一夜发过火后,与那几个暗卫不成文的规矩。
可今日满打满算也到了日子,他从月升等到正中天,也没看到阕梅出现在围墙之上的身影。
谢璇衣凝神,在围墙边听了一阵。院外静悄悄的,几乎连蝉鸣都少有。
唯独远处,那座金红巍峨的皇宫附近,熔岩一般的赤红汹涌弥漫,狰狞的火舌几乎在舔舐每个回首行人的眸瞳。
立夏的夜晚,薄冰一般虚拟的祥和终于破碎了。
谢璇衣快步回到房内。
来监视他的人不过比先前少了一二,看来场面固然唬人,却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
他不能贸然出走。
想清楚这一点,他刚刚抬起的手又落了回去。
今夜不同往日,谢璇衣睡意全无,坐在床边,向系统要了进小世界前看的那本书。
窗户卷着,窗外似有似无的微风吹进来,系着帘子的绳坠毫无节奏地左右摇晃,瞧得人头晕目眩。
他卷着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用不习惯的荧光笔抓在手里,勾出几处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最终毫无怜惜地折好书角,丢在一旁。
刚一抬头,却恰好对上篱墙之外的视线。
那一瞬,他有些恐慌,不知自己手中拿着怪异之物被对方瞧见多少。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隔着爬山虎层叠的篱墙,浓绿的叶片几乎要盖住谢璇衣复杂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说出这句话,他又觉得不对,补充上下半句。
“皇帝不可能把你放出来……天牢你也敢越?既然能出来,又何必自讨苦吃,待这么久。”
他看着篱墙之外形销骨立的男人,慢慢后退一步,心里纷乱,不存挖苦嘲弄的一字一句,全都卡在喉咙里,像是一根鱼骨刺进软肉。
“你不让阕梅来……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眼就够。”
沈适忻苦笑一声,又连忙补充道:“我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我等下便走,若有意外全是我一人之责。”
谢璇衣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站在原处,静静地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像在检阅一件物品是否合格。
他盯着沈适忻时,仍从余光里看到路过的影子。
他向一侧抬了抬头,“小门开着,你不怕死可以站在那,等着人来抓你。”
其实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应该巴不得沈适忻死来着。
算了,就当是他多行好事,免得惹火烧身吧。
初夏的夜晚多晴日,谢璇衣已经换了薄衣。
皇帝明面上不会苛责他,衣着甚至比先前还要富贵些,外衫上浅灰紫的光面纱料随着动作荡漾,像夜里的池塘,肩上垂下素银色坠子,压着翻飞的衣料。
谢璇衣靠在缠着爬山虎的柱旁,用浓密的植被掩盖住自己的身影。
路过的探子没看出什么异常,不过短暂驻足,便快速离去。
他这才把视线落回到沈适忻身上。
太憔悴了,即使是他恨极了的人,也不得不如此感叹。
现在,沈适忻几乎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桀骜,站在满顶的紫藤萝下,错落的深浅花影罩在简朴素衣上,像是丝丝点点的雨渍。
“皇帝遇刺,”他一张口就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被天牢里连绵不断的阴翳伤了喉咙,声音沙哑不少,“行刺之人扮作宫女,却技艺不精,只是伤到皮肉,大抵师出不在世家宫闱之中。满城风雨,你多加小心。”
谢璇衣蹙眉,盯着远处的树顶,动作轻缓地点了点头。
“猜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冷漠沈适忻早已领教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就清楚自己没有这份资格。
哪怕谢璇衣现在抽刀,他都该自己撞上那几寸最锐利的锋,再拖着残躯找一处好地方再死。
免得给他惹上麻烦。
“我……”他努力盯着谢璇衣的眼,曾经清得像是一池活水的眸子,如今他难以勘破,“我没有丢,我也没有送人,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适忻不敢上前,更不敢看谢璇衣的神情,左手不觉发着抖,抬起些,微微向前,探向谢璇衣眼前。
伤口不知道二次创伤过多少次,皮肉之下几乎快要裸露白骨,一圈赤红乌紫的痂间嵌着发亮的银素圈,像是骨骼。
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心里隐隐恐慌,想要把手收回,可木已成舟。
他留疤了,不比先前了,谢璇衣不会想看的,何况这都是他一念之私,会不会吓到谢璇衣。
翻涌着的小心翼翼充斥了躯体,他更不敢抬头。
谢璇衣没有什么表现,只是在低头的瞬间,右眼狠狠一跳。
他不过落下一眼,便阖眸不再看。
沈适忻手上除了那处最显眼的伤痕,还有很多。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堪堪痊愈,有些深可见骨。
最新的,不似刀锋,更像是些撕裂伤。
对自己的酷刑,能把刀芒磨钝。其后中中,他无可猜测。
沈适忻现在狼狈地站在他面前,从身到心,比他从前还下贱。
可他心里刹那的快感后,只剩下余韵难歇的茫然。
难以言说。
这不应该称作心疼,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恻隐之心罢了。
单论沈适忻来说,他做的还不够,或者说,谢璇衣不在乎他做的够不够。
不是再见的唾骂和拔刀相向,他只是……单纯不想再见。
千丝万缕,千雕万琢,都不是三言两语,或者一腔血、一捧泪,就能分得清你我的。
剪不断理还乱,那么最从容的了结,就只剩下无疾而终。
沈适忻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生怕哪个音节刺到谢璇衣,他便转身回到那扇雕花门里,或许从此十年五载再无交集。
就像他在天牢之中,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枚银戒入梦,想见的人却从未入梦来。
在天牢之中,接近半载,他盯着那扇唯一的天窗,曾经金玉泄地的凤鸣声,现在只有铁索拖曳的寒冰刺骨。
他亲手葬送过他人生逆旅里唯一的春季。
每每触及,蚀骨一般的刺痛就充盈上四肢百骸,仿佛要从血肉里挣扎出一只可怖的怪物。
起初,沈适忻只当是幻觉。
可是后来,那种大汗淋漓的后知后觉都在警告他,不是幻觉。
不是伤痛。
是他自己的发肤。
一切都因他而起,一切都……都在向他难以维系的角落里滑脱。
他的血肉里藏着鬼魅,不知因何而起,又剥落不出,宛若附骨之疽一般,盘踞在骨缝之中。
所以他只能用更大的伤痛来遏制。
从刺破手指间嗅到零星血气,到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痊愈的白痕、狰狞的伤口,甚至肩胛骨上险些贯穿的刺伤。
他庆幸自己的鞭伤触及脖颈,绷带缠绕,不会裸露出那一处险些自戕的细小刀痕。
这么做,大概会让谢璇衣觉得,他很不堪。
虽然已经不缺这一些了。
谢璇衣揉了揉眉心,顺势挡住垂下的眼,“我不想看。”
他手指背面的戒痕已经散去,可手心那一面,却还是留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凹陷,像是为了留住什么而存在。
现在它什么都不必留住,谢璇衣也极少佩戴饰品。
“好,都听你的,不看,不看。”
沈适忻匆匆忙忙把手压了下去,缩回袖子里,生怕再脏了谢璇衣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想再近一些。
可是他身上缭绕着洗不净的血腥气,他又舍不得看到谢璇衣皱眉,便生生按捺,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我没有几日可活了,”他压下喉头痒意,看向谢璇衣的脸庞,期待统统藏起,“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恨我。”
他喉管之中的沙哑和酸楚盖上来,几乎难以喘息。
“从头至尾,是我害你,全是我狗眼难辨喜恶。”
“我知道求你原谅太过荒谬,当做遗愿又像是绑架,但是,璇衣,你能不能,起码别彻底忘记我,让我做你余生里唾骂的一块靶子,一个泄愤的名字,都好。”